书城文学楼外谈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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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法老的诅咒--红学有家,是曹雪芹绝没想到的(2)

如果他只是一个生活的记录员的话,还有什么伟大可言?那么伟大的,应该是江宁织造那一家,他家恰巧发生了这些变故,而且又恰巧有那么许多漂亮的女孩子,又恰巧有那么多的悲欢离合,又恰巧被一个叫雪芹的曹氏子弟亲身经历,并且记在脑海里……这种将生活和文学的关系,看成是机械反映的,不变的,照搬的,只要按一下开关,如同宝丽来即拍即显的关系,如此将文学创作简单化的说法,甚至比老索隐派还不如,至少,老索隐派还承认曹雪芹有编“隐”的才华,这才使他们有索隐的可能。

六十年间,中国乃至世界,到底有多少人在从事红学研究,恐怕是无法统计出来的。在西山脚下,赊酒啜粥的曹雪芹,想不到他自己混到填不饱肚子的地步,但却能给后世人提供这么多饭碗,这么多挣稿费的机会,包括正在写的这篇《法老的诅咒》文章的我,也在吃曹雪芹,不知这位大师在九泉下作何感想?

脂评本八十回《石头记》的发现,这个发现过程,至今讳莫如深。但这个发现给红学研究注入了活力,脂砚斋、畸笏叟、梅溪、棠村、立松轩、松斋等人的批语,像图坦卡蒙王陵墓穴之门,出现了一丝缝隙那样,似乎看到了《红楼梦》这座宝库大门,马上就要打开了。

新红学家在扫清索隐派的望风扑影、牵强附会的政治化解析,把《红楼梦》与纳兰性德、清世祖、康熙帝划清界限,歧途知返,对读者是起到了好的作用。但他们对已经在市场上流通,并已被广大读者认可的一百二十回程伟元、高鹗版本,去伪存真,力图恢复本来面貌的努力,却是做得过头了一些。

老实说,要不是脂砚斋本的发现,高鹗是不会露马脚的,清末民初的红学家,谁不是被他结结实实地蒙在鼓里。而且,嗣后又不知有多少狗尾续貂者,无不败下阵来,没有一个人能够超越这位兰墅先生。他续编的四十回,已和前八十回原作联成整体,密不可分,为世所公认,谁也无法拆开。

如果说,高鹗是曹雪芹先生的最佳“拍档”,也许比较准确。自古迄今,除他以外,谁能具有他的这份才情和勇气,续出这说不上天衣无缝,但也足以遮人耳目的后四十回呢?这也是使脂砚斋本发现前的所有红学家,都受到了愚弄,一悟之后,才对后四十回这个骗局愤愤然吧?

因为他和程伟元合作,把曹雪芹大概未写完,或写到差不多,但后半部尚散失着的《红楼梦》,按他自己的想法,或许按曹雪芹的原意,有增有删,或改或动,弄出来一部半真半假的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可把读者,尤其那些红学家,足足蒙骗了一个多世纪。直到胡适发现了脂砚斋评八十回本《石头记》,行里人才明白上了高鹗一个大当,因为居然没有人能够早早识破他续编的把戏。

于是,那些怀有洁癖的红学家,一定要把高鹗的续书部分,从《红楼梦》中剔抉出来,一分为二。然而,努力了半天,老百姓,也就是绝大多数的读者,硬是合二而一,把这两部分视为一体。

因此,红学家们对高鹗说好话者不多。据说,图坦卡蒙王陵发掘者之一,那位哈瓦德卡塔博士,是1939年才去世的,享年六十六岁。也许,他只是从考古学的角度,侵犯了法老的神圣,才未受到惩罚吧?那么,高鹗只是遗憾这部脍炙人口的书,“无全璧,无定本”,“以波斯奴见宝之幸,遂襄其役”的心情,来做这件事,所以,他得到“读者”和“时间”这两位文学的最高评判的认可。

应该看到,高鹗实在是很了不起的,若无后四十回的续书,也无今日《红楼梦》完整的辉煌。黑格尔有句名言,存在就是合理的。它存在于读者心目中,它就是合理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虽然根据脂砚斋言之凿凿的提示,知道书中一些人物命运的最后结局,和高鹗续的满不是一回事,但老百姓并不在乎那些纰漏。一出《哭林》,赚了多少痴男怨女的眼泪啊!所以,他享受这部杰作的三分之一的荣誉,是当之无愧的。

不过,脂批所提示的线索,总是使红学家,或红学爱好者心痒难禁,于是就有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电视连续剧《红楼梦》的实验,这可以视做脂砚斋第一次正式出台,也无妨说是高鹗和脂砚斋主人的正面较量。结果,高鹗被重新认识和理解,脂评却多多少少失却了昔日的光辉。脂评的最好状态,应是永远把即将揭晓的谜,留给红学家无限遐想、思索,和脑海中不必求真求全的再度创作。这种扑朔迷离的朦胧境界,虚幻画面,本是一种个人阅读时的美的享受。现在,电视连续剧《红楼梦》逐一地将虚变实,将淡化浓,将暧昧状态明朗,将虚渺意境澄清。于是,曾经是意境中诗意盎然的艺术再创造,成了屏幕上干瘪苍白的真实。所以,看景不如听景,一经落实,便面貌全非了。

按说,脂评有毋庸置疑的权威性,脂砚斋主人直接介入曹雪芹的《红楼梦》创作过程。改编者以为根据脂评来写出全然一新的结局,必操胜券。孰不知脂评只是给改编者提供了线索,并未提供为表现这些线索所必须的生活细节。因为终究是二百年前发生的事情,对于改编者来说,无论怎样努力,也太遥远和陌生了。

但高鹗不存在这个问题,尽管他“闲且惫矣”,尽管他“心志未灰”,尽管他写的后四十回不“全合前文”,“有违雪芹原旨”,但不可否认,这后四十回是实实在在的生活,是和曹雪芹相距并不很远的生活。“红楼”非“梦”,“红楼”乃是生活。高鹗有信心续书,他的优势就在于他拥有生活。他比以后的任何一位续书者,比电视剧的改编者,更接近曹雪芹,他续书的时间,大约是曹雪芹死后二十八年,基本上属于同时代人,这是别人所不能拥有的优势。

因此,他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得窥法老王陵内部宝藏的红学家,幸乎不幸?罪乎不罪?也就只有天知道了。

多少续作《红楼梦》的人,敢在曹雪芹的人物画廊里,增添自己创造出来的角色?高鹗的李十儿并不比改做门子的小沙弥,弱到哪里去。他写贾政在官场斗争中的一无所措、一筹莫展的狼狈和那个社会的众生相,也是有声有色入木三分的。而改编者,在二百年后的今天,即使占有更丰富的史料,能有高鹗对那个时代的真情实感的生活体验么?

高鹗续书四十回,所以能与前八十回合二而一,流传至今,除了他的才情,除了他“于雪芹萧条之感,偶或相通”外,着实是因为他有充分驾驭生活的雄厚基础,从容写来,得心应手。所以,“自君之出矣”,便断绝了后来人“奋起而补订圆满之”努力,包括电视连续剧想企图恢复曹雪芹原意的尝试,也未能奏效。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合璧的牢固性已不可摇撼。除了红学家外,一般读者从来把这两部分,看成是“俱为一体,陡罚臧否,不应异同”的。绝大多数人读《红楼梦》并不存心挑高鹗的碴,而是求得审美意义的享受,和对那个封建社会的认识。

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讲过:“《红楼梦》方板行,续作及翻案者即奋起,各竭智巧,使之团圆,久之,乃渐兴尽,盖至道光末而始不甚作此等书。然其余波,则所被尚广远,惟常人之家,人数鲜少,事故无多,纵有波澜,亦不适于《红楼梦》笔意,故遂一变,即由叙男女杂沓之狭邪以发泄之。”由此可见,尝试解《红楼梦》的我们国土上的卡那蓬公爵和卡塔博士,是早已有之的。然而,都碰了一鼻子灰,都悄然而去。

这部按脂评线索改编的电视连续剧《红楼梦》,自然有一探法老宝藏的胆略,也实现了某些红学家多年的向往,但由于大悖于广大观众业已铸定的对于《红楼梦》的看法,因而毫无任何回应。甚至觉得滑稽可笑,对脂评式的结局众说纷纭,不以为然,说明这种尝试的碰壁,也更进一步印证曹雪芹的预言,“谁解其中味”的“谁解”二字,大有深意存焉!至于时下在商业大潮下的红学,已经是生意经,是卖野人头的仙人跳,是不值一哂的杂耍,是荒诞不经的怪物,离真正意义的红学,相去甚远,根本不值一提了。他们甚至连法老的王陵,大致在哪个方位还懵懂着呢!

因此,正儿八经的红学,什么时候把功夫从书外,移转到书的本身上来,也许“把此一玩,不但是洗旧翻新,却也省了些寿命筋力,不更去谋虚逐妄了。”说不定倒是别开生路呢!

石头就此问过一句话:“我师以为如何?”若用来问我们大家,不也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