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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金陵春梦

在中国人心目中,西湖就是杭州,而杭州是天堂的一半。和外国人谈西湖一如果他略有所知的话,会把西湖当作中国甚至东方文化来看待和想象的。他会说:“西湖很美!”其实仅仅美丽就可以了吗?世界上美丽的事物多着呢。西湖不大,比它宽阔的湖泊多着呢,也无法贬低西湖的意义。描写过西湖的唐诗宋词俯拾即是,西湖是很有些珠光宝气的。

有朋自杭州来,在人海茫茫的北京城里寻找到我,熟稔的吴语侬腔,使我暗自怀旧。我计算自己迁居风沙很大的北方,巳不少年头了。我几乎是把他当作阔别的江南来看待的。茶沏第一遍时,我们很庄重地谈诗、谈时事;沏第二遍时,就开始轻松地谈西湖了,在水雾弥漫的话题中,我久违的心像搁浅的鱼一样恢复了滋润西湖,你好!

在全中国所有的河流里,秦淮河恐怕算脂粉气最浓的一条了。和它联系密切的有秦淮八艳的故事,这明清两代八位名妓的身世,至今仍在民间流传。秦淮河沿线最新的旅游景点是修复了李香君故居,乘仿旧的画舫抵达青石板铺砌的埠头,不由自主地放轻脚步,生怕惊动了李香君对镜梳妆的影子。小楼里的摆设很明显是今人添置,甚至小楼本身都可能是有关部门根据对历史的推测而臆造的。但这足够了,足够用来寄托对一位女子的怀念一因为历史是无法杜撰的。江山是一柄能开能合的折扇,美人的血泪溅在纸上,使历史的面庞浮现出淡淡的红晕。桃花扇的戏剧,给秦淮河浓得化不开的脂粉气增添了横空出世的刀光剑影,和丝丝缕缕的骨气。明朝的千秋基业在清兵南下铁蹄的冲撞中土崩瓦解,一柄命比纸薄、吹弹得破的桃花扇,反倒借助弱女子的腕力完好无损地陈列下来。想起李香君,我耳畔总是凉风习习。除了李香君,秦淮八艳还包括柳如是、苏小小、董小宛等人,个个都花容月貌,能歌善舞。她们并非勾栏瓦舍低档的妓女,其品味接近于日本的艺妓,精通琴棋书画,而且和良家妇女相比并不缺乏任何人情味一在追求尘世间的挚爱方面,她们甚至更狂热冲动,如灯蛾扑火般奋不顾身。熟悉甫京的人都知道,秦淮河流经繁华市区的地段有一座夫子庙(其热闹程度接近于上海的城隍庙),在古代却绝对是庄严肃穆、道貌岸然的。站在夫子庙的围栏前,俯身就能够得着秦淮河的朵朵浪花一一不知孔夫子对发生在他身边的秦淮八艳的骊歌作何感想?按道理正统的儒家礼教与民间妓女的长袖善舞原本势不两立,秦淮河偏偏把夫子庙的名胜古迹和李香君故居以及秦淮八艳的传说贯穿在一起就像壁垒森严的岩石缝暸冲突出星星点点的野花嫩芽,所以说于无声处悄悄流过地图上的十里秦淮是一条耐人寻味的河!秦淮八艳是河的女儿。虽然封建伦理和世俗偏见注定不会把她们列入正史,而顽固地视其为河的私生女。

中国的民间传说有那么一小部分和妓女有关。甚至汉乐府、唐诗三百首、宋词选偶尔也夹杂几篇妓女的作品。成都有一口能冲印上好纸笺的薛涛并,正是纪念这样一位身份特殊的女诗人的。既私通皇帝、又与词人周邦彦结友的李师师,后来还被写进了英雄云集的《水浒传》一一及时雨宋江也不得不求助她牵线搭桥,而与从地道里微服私访妓院的宋徽宗握手言和。读周邦彦的艳词,我会猜测:哪一阕是给李师师写的呢?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为一段背叛的情缘殉葬。使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的陈圆圆,其出身也是富贵人家私养的歌伎。她们毫无例外都有着美丽的名字,而这些名字在一代代众口相传中余温尚存,暗示着一个又一个同样美丽的故事……

古代文人和妓女的关系不是那么简单的至少对一部分文人来说,不是没有关系。唐朝的杜牧也曾是轻狂阔少:“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而到了宋朝的柳永,在烟花巷陌里更是有无数的红颜知己,并且以一阕《鹤冲天》惊世骇俗:“且恁倀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凡有井水处皆有柳词,在宋代文学史里独占婉约派魁首的柳词一就是这样产生的。据说柳氏死后,杭州的妓女几乎倾城出动,去郊外凭吊他的新坟。她们能不感激吗,能不感激这样一位才华夺冠的文人在世俗眼光前毫不避嫌地与她们为伍,与她们交友,并且公开宣布为她们歌唱。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秦淮河依然在流,在传说里流,在现实里流,当然,也在文学里流一惹得多年后的读者也会在慵倦的氛围中重温一小段饱经烟熏火燎的金陵春梦。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苏童寓居南京,他那篇《红粉》估计也是在石头城里写下的,翻开《红粉》,我甚至闻得到秦淮河的气息,那种古老、浓艳而又腐朽的气息。这就是生活。昨天的生活就是历史。而历史毕竟曾经是现实。半个世纪以前,两位戴金丝眼镜、穿灰布长衫的文人结伴游秦淮河,相约以《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为共同的题目,各写了一篇风格迥异、相映成趣的游记。他们一个叫朱自清,另一个叫俞平伯。半个世纪前的秦淮河,或者说秦淮河半个世纪前的桨声灯影,从他们蘸水钢笔的笔尖流淌出来,一直流到我们今天的书架上。这已是一条超现实主义之河,我们坐在它桨声灯影的下游。我们甚至可能习惯地认为:秦淮河如果不是夜晚,如果没有桨声灯影,它就不是秦淮河了。哦,文字港湾里的一条夜生活之河!我们会徒然地羡慕那半个世纪前的两位游客。今天的秦淮河,污染越来越严重了,仿佛几千年的历史垃圾都沉积在这里。但在当时的桨声灯影里,它却绝对是温柔与滑膩的一这东方的小夜曲,睡美人一样古典!朱自清与俞平伯乘坐的是夜航船,在狭窄的河道,不时与一艘艘兜售风味小吃的舢舨以及灯火通明、莺歌燕!的花舫擦肩而过,花妨的船头偶尔还端坐着手弹琵琶或其它乐器的歌女一肯定已不是令江州司马青衫湿的那一位了。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是杜牧专门为秦淮河写的一首诗。一千多年过去了,不管公平与否,它似乎已构成贴在水面上的一枝标签,或者是一面树立在历史紧急拐弯处的交通警告牌。杜牧还给西安华清池写过“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给赤壁写过“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都有类似的劝谕意味,堪称唐诗中小杜的“三戒”。和贵妃出浴的温泉相比,侧身市井的秦淮河水要冷冽一些虽然它们同样的放纵。和火烧连营的赤壁相比,秦淮河从来就不是古战场,涛声依旧中打捞不出沉沙折戟,顶多能拾捡几根歌女的玉簪、公子的手杖但两者都构成卡在历史咽喉的鱼刺,令岁月隐隐作痛。在杜牧的诗句中,秦淮河的狂歌醉舞埋藏下倾城倾国的伏笔,秦淮河的和平是虚假的和平,或者说是一种危险的和平,一种可能导致战争而且是毁灭性战争的和平。这就是秦淮河对战争与和平的演绎。我们有什么权利回避秦淮河的拷问呢?

秦淮河源自今江苏省深水县东北,流经南京地区,入长江。相传为秦始皇南巡会稽时所凿,以疏淮水,故名。

我是南京人。我是在城南的长干桥一带度过童年的。这一带在古代即是典型的金陵里巷,居民多从事商业。李白有一首《长干行》:“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长干桥横跨秦淮河的主流水域延伸到夫子庙,已狭窄如曲巷了、我就读的学校座落在河畔,我每天上学都要从长干桥上走过,时间宽裕的话会挎着黄书包倚在栏干上看从远远的长江漂过来的运输粮食或水泥之类的木驳船队。可以想见秦淮河的这一段宽阔如青天大道,在古代更是绝佳的水路。这就是我的城南旧事。这就是我的金陵春梦。所以说,輕和秦淮河还是有缘份的。十八岁出门远行,我一直在北方的城市谋生,久违了桨声灯影,常见的是大漠雄风,性格也变得枯躁、硬朗。夜深人静的时候,还是会逆流而上,梦见秦淮河的一一我写过一首诗,标题就叫《一柄橹把我摇回江南》。一柄来自北方的橹,怀旧的橹,协助我回溯到水面的江南、纸上的江南、镜中的江南以及梦里的江南。今年还乡,我特意重游了秦淮河,我觉得自己有责任给秦淮河好好地写一篇文章。

文章写到这里,也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