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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城南旧事

故乡有一座桥,叫长干桥,唐诗里出现过。甚至李白都知道它:“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这首以《长干行》命名的唐诗,我上中学后才从借来的旧书里读到。我简直不敢相信朝夕相处的这座桥、这条河流乃至这块土地,居然有这么一番不平凡的来历与典故。

故乡南京,世人皆知,李白在的时候叫金陵。长干桥横跨秦淮河的主流,有苏北农村开来的木驳船队从桥洞里穿过,船篷里的农妇用小煤炉烧饭,船尾用绳线晾晒着浣洗得褪色的衣裳,像隔世的旗帜。

记忆中最初的长干桥是木质结构,载重汽车驶过时有轻微的震颤。我亲眼见到部队的工程兵拆除它:先是在左近架设临时的浮桥以维持日常交通,然后在旧桥的位置改建钢筋水泥的新桥,路面能并行好几辆汽车。简直没花多长时间,市民们就习惯了新桥的模样(就像新嫁娘迟早要变成我们熟识的邻居、只有挥蒲扇纳凉的老人怀旧时会提起老桥苔痕斑驳的面孔。夏天南京一向有火炉之称,长干桥两侧的人行道摆满了藤椅凉席,老百姓点着蚊香露天过夜。

长干桥架设在中华门城堡与雨花台之间,这一段秦淮河便不染脂粉,显露出护城河的刚毅峻峭。城堡里遍布藏兵洞,据说能驻扎上千兵马一一我读中学的年代又改作防空洞,风削雨蚀的灰砖城堡上张贴着“深挖洞广积粮”的红标语。出城门十数步(不足一箭之地)便上桥了,我猜测古时候长干桥恐怕是吊桥,有军事意义。那时候城堡上的箭楼尚未开放,我们几个野孩子偶尔搭人梯从荒草覆没的城墙缺口处爬上去,透过箭垛俯瞰长干桥上车水马龙,油然而生“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英雄气概。“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屈指算来我背离南京远徙北方已近十个年头,闲翻《唐诗三百首》时读到刘禹锡《石头城》的那一页,便不禁掩卷怀思……

长干桥一带属城南,在古代即是典型的金陵里巷,居民多从事商业。虽然近几十年外来人口激增,在南京,长干桥一带仍以祖祖辈辈世居于此的老市民为主,街巷、房屋乃至风土人情都相对固执地保留着旧时代的流风遗韵。说起来我是在长干桥上蹦蹦跳跳长大的,对那一切再熟稔不过了一甚至常用来跟大漠孤烟的北方风貌作比较。人有时真怪,在两座差别较大的城市里分别居住过,便仿佛拥有了两种心态、两种人生。城南旧事难免令人怀念,那上面至少镶嵌着我童年时光的碎片,在记忆中已辉煌如多棱的晶体。在北京纤尘不染的长安街上冒着阳光散步,我蓦然想起故乡临水而立的长干桥一眼前具体的景物便黯然失色。从桥头走到桥尾,最多只需要三分钟。然而托护过我幼稚的心灵与弱小的身影的长干桥,李白写过的古典意义的长干桥―离我今天的生活究竟有多远?我又无言以对了。是的,无法计算。

老虎灶,在我们江浙一带,实际上是指开水房。旧时代色彩的称呼,对于今天而言是生疏的。就像再没谁把火柴叫做洋火、把轿车叫作小包车一样。小时候我们都是这么说的。不知什么时候改口了。偶而听老人提起巷口的老虎灶(如同回忆年久失修的一鹿庙、才意识到它早已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淮扬风味的素莱馆,门庭若市。烧老虎灶的杜老七已不在了,他的宝贝外孙子是我小学同窗。黄昏下课时路过那堆满煤碴的台阶,我喊:“杜大爷,水开了没有?”烟雾弥漫中传来沙哑的一声“开了”。拎上两只竹壳水瓶,衣兜里塞几枚叮当响的硬币,我连跳带跑地去打开水(体弱的母亲就不用烧了,省事八返回时走得极慢,怕水洒了。也有人家用木桶扁担去挑的。添新水的间隙大伙等在门外,交流一些这条江南市井气息浓郁的街巷的典故,诸如太平天国的某位亲王在此修过花园别墅之类。锅炉房里水声滚滚地响,像在煮着一座湖泊。杜大爷,系着肮脏的劳动布围裙,弓着腰往炉膛深处加煤。他挥舞铁锹的背影令我发笑:“瞧杜大爷,多像炼钢工人。”那时电影院正放《火红的年代。》杜大爷昕不见,他耳朵有点背。他哮喘的时候像一台生锈、磨损的鼓风机,很苦恼地用拳头捶自己后背。据说他年轻时做过国民党军队的伙伕,这是否构成他终生沉默寡言的原因?

紧挨着老虎灶的是顾大婶的茶摊,近水楼台,几根竹竿权作梁柱,蒙上竹蔑编织的旧凉席,类似于后来曾覆盖大半个中国的防震棚。坐在长板凳上歇脚的大多是过路人,说着外地方言。顾大婶是从乡下迁来的,长得像《沙家浜》里的阿庆嫂。近年来样板戏回光返照,一听到有关春来茶馆的唱段,我就想起了亲切爽朗的顾大嫂和她的吆喝声。

我迁居干燥的北方已不少年头了,追忆故乡的风情民俗,老虎灶便以其沉默凝重的蹲伏着的形态浮现。高耸的烟囱,夜晚走过时看见火星明灭如一群萤火虫不断地涌出,令人觉得烟囱的作用莫过于制造这种辉煌的景观。用书上的话来说,这是它审美的作用。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并不缺水的南方,何以曾经盛行这种开水的生意(恐怕是最便宜的买卖了)。是否和当时残存的群居生活有关,街坊四邻,类似于小小的村落,人心之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另外,当时蜂窝煤颇贵,谁家打家具了,总要分送一些锯末袍花给左邻右舍一搭配着手工“捏造”的煤球一起烧。现在大家都住高楼了,水塔可以把自来水输送到单元房里的任何一个家庭。只是城市里的自来水,漂白粉味是越来越重了。

至于烧幵水的锅炉为何以“老虎”命名,更是一桩悬案。曾经风风火火的老虎灶,在记忆中确实如一座被推翻了神像的破旧的遗址,常常只在人们怀旧时才能被痠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