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谷》写的是做生意的事。做生意,即便是带传奇色彩的做生意,终究不可能太有趣。赚了钱老板自然高兴,读者却不一定也买账。事实上,纯粹写经商的小说要吸引人是很困难的。但《白银谷》还是比较好看。它的作者一直把努力写一部好看的小说作为自己的最高目标。这是很对的。或许到今天,人们才悟出,小说之为小说,首先要回到有趣、好看,也就是要有个能抓住人的故事和引起人们极大兴趣的人物。事情就这么简单。这部书的好看,首先不是在商言商,大谈生意经,反之,最吸引人的,是那些写康家大院内的秘密的笔墨。例如,杜筠青的偷情之秘,连续三任夫人的废立之谜,均充满神秘感,如抽丝剥笋,悬念迭生。正如作者所说,这部小说追求难以看透的结局、令人牵挂到底的人物、滤去欧化痕迹的活泼的、净化的叙述语言。作者确乎磨合出了一种非常接近现代口语的,又适当借鉴了旧白话小说语言的、具有白描功力的富有粘性的语言。例如对“甚”这个词的运用就很妙。我始终认为,成一是生活在黄河流域的一位重要作家,叙事功力强,悟性高,富于创新精神。新时期开端,他的《顶凌下种》、《绿色的山岗》,以其来自生活的深刻性令人耳目一新。此后的《干山》、《游戏》、《真迹》等作日趋成熟。经过十多年的修炼,终有这部《白银谷》。毫无疑问,《白银谷》是一部具有本土文化精神和民族化气魄的厚重之作。
丰盈与迷惘--《高老庄》及其它
若干年前,我们喜欢说,贾平凹是个讲故事的能手,他讲过无数人同小异的商州农村故事,却不使人厌倦,那时,他讲的故事虽然波澜不惊,注重内力,但毕竟还是苦心经营着故事所必须的各个要素。可是现在的贾平凹,早已走出故事,走出戏剧,而走向了混沌,走向了日常性,走向了让生活自身尽可能血肉丰盈地自在涌动的道路。严格地说,《浮躁》是贾平门某种把握方式的结束,之后,从《废都》刽《高老庄》,贾平凹的小说观念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可以说,他实现了对现有小说范式的大胆突围,形成了一种混沌、鲜活而又灵动的,具有很强的自在性和原在性的小说风格。这种风格当然是贾平凹式的,只姓“贾”,也只是当今文坛缤纷多样风格中的一种。
我们注意到,当前一部分小说的审美趋势是在走向日常性,但贾平凹似乎比别人走得更远。当前小说的日常性是由当代生活的日常性所决定的,但贾平凹却是自觉地把日常性作为一种艺术目标来追求的。日常性是与突发性、事件性相对应而言的。日常性曾使一些写惯了情节小说的作者陷入无所措手的困境。借助突发事件,借助情节悬念的叙述,是借助外力的叙述,比较容易做到。戏剧性,动作性,悬念性,可使作者进入一种夸张的、激烈的、假定的世界,它与真实生活的间离,恰恰帮助了它的作者的发挥。就中外小说史来说,传奇小说、情节小说、战争小说、游侠和公案小说往往占了极大的分量,在其早期更为绚烂。然而,生活如流水,不舍昼夜,生活最基本的状态还是日常性而不是突发性,人们早已发现,侧重日常性的写作,往往更能透视生活的真谛,更能抵达生存的深层,难度也更大。《金瓶梅》和《红楼梦》的成就是多方面的,但不能不说,它们对日常性的天才把握能力,也正是它们以及中国小说艺术成熟的标志。当然这也不可绝对化。所以,贾平凹在《高老庄》中的追求,并非凭空而降,而是他从自身的性情、体悟和对时代生活的感应出发,深思并比较了小说历史的价值源头,致力于传统化、民族化与现代性的结合的一种悟性,一种艺术探索。
我们还看到,传统哲学设定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美感与美的二元对立,常常造成了作家对生活和存在的遮蔽。因为不是从存在本身出发,而是从理念出发,常使作品的格局与存在的广大之间相距甚远。由于太习惯于用逻辑的方式理解生活,忙于为结果找原因,为行为我根据,为性格找特征,为心理找动机,为生活找故事,为故事找悬念,反而使得小说对生存的过程本身视而不见了。贾平凹的追求,似乎强烈地集中中到一个目标上,那就是,最大限度地回到生活本身,最逼真地呈露生活的原色原味。技术的痕迹,构思的痕迹,组织的痕迹,中心意识的痕迹,何为主角何为次角的痕迹,全都消隐了,尽力回归到无主角、无故事、无始无终的生活,也即一种混沌状态。在小说中,发生在高老庄里的事情几乎琐碎到无法讲述,能拎得起来的无非是年轻教授子路偕新婚妻子城里人西夏还乡,为亡父做三周年祭,拜望众亲友,与前妻藕断丝连,一边搜集土话,搜罗古碑画像砖,一边介入村社矛盾,替村人排忧解难,却又无力回天,只能充当旁观者,以至闹到夫妇反目之类。为了这种需要,贾平凹不但不当启蒙者,教诲者,评判者,布道者,而且连作者自己的主观化影子也尽量藏起来了,忽然变得那样无为,无观念,无匠心,无策略。在作者看来,生活本来就存在在那儿,任何的加工和剪裁都会破坏它的原生态,作者应该像无言的上帝那样,才能接近最大的真实。这种追求并不意味着作家主体的无能,或听任自然主义描写的泛滥,作家的主体性仍很强,只是它附着到西夏和子路的身上,用城市人新奇的眼光和归来者“重温”的眼光来叙述一切。同时,无论未卜先知的残疾儿小石头,装疯卖傻的迷胡叔,天上的飞碟,地下的白云湫,哪个设置不是作者的主体在起作用呢?
在《高老庄》里,民俗化,民间化,风俗画式的展开,充溢了整个的画幅。民间天地,民风民俗,民间化的世相、世态、世情,的确是一个巨大的存在空间,作者投入全身心地关注和描绘它,写来有声有色。比如子路给亡父做三周年祭这桩小事,居然有那么繁琐的礼节,那么复杂的名目,牵涉到的宗族关系又是那么错综。所谓民间视角,是就与它相对应的另一种视角而言的。现在的长篇,更多地是把社会作为一个庞大的立体的结构来看的,作家们注意纵向的历史联系和横向的现实联系,热衷于自上而下地或自下而上地,构筑立体的全景式的史诗型的图景。这当然是一种高远的追求。近年来确也出现了不少或概括中国农民、儒商心史一类的长作。但要看到,有些作家超负荷地去正面概括一个时代,常常搞得身心交瘁,疲惫不堪,相形之下,贾平凹就机巧得多,他干脆写一个村庄,写一群最基层最卑微的人,走进民间,以平民之态写平民之事。这也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贾平凹如此看重民间视角,我以为还有更深层的原因。《高老庄》是一部文化寓意性很强的小说,在作者看来,中华文化固然有各种观念,各种表现,但它最深的根子,最广大的存在,以及它最后的防线,乃是落在民间化的土地上的。我甚至认为作者有种自觉的史家意识,或野史意识,总感到当下的民间生活稍纵即逝,却蕴含着某种永恒性。从作者注意引述碑文,谣曲,直到开出一张很有意思的采购清单来看,好像能听见他说,这些正在消逝的东西是多么有趣啊,不赶快记录在案,就太可惜了。
《高老庄》虽给人血色丰盈,形象鲜活的感受,但它同时是一部充满文化精神上的迷惘的作品。迷惘,尤其是文化冲突和文化选择的迷惘,并非贬词,在今天这个文化的批判与重建正紧张进行的时代,没有一点焦虑和迷惘,很难说是有深度的作品。在作者笔下,高老庄是封闭的,沉滞的,尽管有了地板厂,葡萄园,还有苏红这种从城市带回勃勃欲望的人物,但宗法文化的秩序根深蒂固,依然有太多的迷信、保守、麻木、肮脏,高老庄之成为矮人村,就正面临着人种退化的危机。时至今日的高老庄,文化变成最后的壕堑。从飞碟来访,崖崩,矮人村等描写来看,作者是把高老庄作为地球上的文化圈中的一个退化点来处置的,并非孤悬世外。子路和西夏在这种背景下出现了。一个是返乡者,一个是外来人。一开始,子路的寻根很有点文化拯救者的架势。他靠恪守耕读的古训,刻苦好学,捞到了教授的头衔,他有憾于自身的矮小,新娶了“大宛马”式的美女西夏,靠性爱征服了她,颇有优胜之感。问题的症结在于,拯救者自身却正处在退行性的危机中。一回到高老庄,子路就故态复萌,不可挽救地回复到高老庄式的灵魂。面对矛盾,他显得那么游移,畏怯,那样六神无主,软弱无力。最后只好逃离。他说,我怕再也不会回来了。高老庄的同化力是如此之大,明朗坦荡的西夏,决定留下来替蔡老黑辩护。如果子路更能体现作家的文化意向的话,那么,他很像是一个多余的人,一个不知道向哪里冲锋的文化战士。他似乎是庄之蝶的胞弟,他是城市的外来户,农村的不速之客,尽管他和庄之蝶一个逃离农村,一个逃离都市,其实都无法适应这个时代。所谓迷惘,正在这里。
窥视与象征--读《21大厦》
周大新在这部叫做《21大厦》的长篇小说中,融注了不少新的内容和新的思考,添充了他以往作品中没有的一些时代新质。这不仅指周大新这位擅长表现农业文明的悲欢的作家,在题材上大幅度地向都市转移,体现出直面现实的精神,时代感异常强烈,而且就作家本体而言,他的价值观念和人文态度也有了比较大的调整。如果说,《第二十幕》主要是一种纵向反思,以家族史为架构,思索百年中国乡土社会中的工商文明一脉的坎坷与曲折,那么,《21大厦》的架构就更接近于立体化的思维,以一幢建筑物为象征,试图切入并剖解当今社会各色人等和各种欲望诉求,以及贫富日益悬殊的商品化的冷峻现实。周大新似乎是一个对数字特别敏感的作家,《第二十幕》中的“二十”,预示的是过去了的20世纪,是个时间链条。《21大厦》里的“二十一”,喻示的是正在涌来的21世纪,却又变成了空间层楼。从历时性思维转化为共时性思维,转变得好,是个进步。当然,找到这一剖析方式也许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展开多层面的、立体化的四维空间--其中人的心理状态是第四维。
我理解,这部作品不是巴尔扎克式的冷峻解剖现实或分析社会与都市结构的全面铺叙之作,志向也不在建构新的“人间喜剧”,也不以冷静的理性见长,它关注的是人生的意义和价值,追问的是当今人们的各种活法儿和活着究竟为什么。事实上,整部作品的指向,都是道德化的,拷问型的,作品不断窥视和追问在物欲的强大挤压下,现代都市人的生存焦虑和精神困境。小说中的这座大厦果然不凡,颇有些纽约世贸大厦的气象,全楼被切分为商务,公司,餐厅,高级住宅等等不同的空间,各色人物出入其间,既有大款及其小蜜,也有高干及其情妇,既有一夜骤富的白领丽人,也有专靠出卖灵肉横行无忌的女人,不一而足。好一座大厦,堪称世纪之交的欲望浓缩。
作品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放大了窥视欲。我们知道,对一部长篇来说,有时候最重要的就是叙述人的确立,立得好,新颖,独异,达到了陌生化效果,作品几乎就成功了一半。《尘埃落定》里的叙述人是个精明透了的傻子,莫言的一些作品里总是通过孩子的眼光看出去,而《21大厦》里的谭这个保安的形象设计也很妙,妙就妙在他是个保安上。“保安”是新生物,是城市的边缘人;一头扎进了城里,另一头还有根绳系在乡下老屋的房梁上。而保安的身份,又是有条件进入了二层,进入内部的,遂得以用窥视者的眼睛看一切,这就带来了极大趣味。试想,一个乡下的憨头小伙,突然每天看着搔首弄姿的红男绿女晃过眼前,能不受到莫大刺激吗,能不想入非非,进而非要窥探个究竟吗?
于是在谭保安的一双窥视的目光下,在价值落差极大的追问里,展现出一幅幅惨不忍睹的景象。在这里,物质和金钱有时也救不了命,活泼的生命会像中了毒似的枯萎下去。比如,宋的故事就很惊人,宋是一个收入极丰的高智商的女博士,紧张,焦虑,缺乏关爱,使她陷入孤独不能自拔,渐觉无法应对世界,更无法安置自己的灵肉,最终因创造力的丧失,心灵枯槁,厌世悲观以至自杀,可骇可痛。书中多人皆因找不到生活的意义而郁闷莫解。书中的每一悲剧,皆因物质的东西近乎壅塞,致使生命兀处安顿了。意味深长的是,谭保安最后也一样陷入这一痛苦冲突不能自拔。他本来幸运于得到城里妞儿的青睐,一心做着美好的乡土姻缘梦,到头来不幸成为女性的猎物和玩物,当了别人消费和享受的对象,对他这个乡下人来说,真是莫大讽刺。且听那个叫梅苑女人是怎么说的:我早和你讲过,我不会再爱任何男人的!别以为我和你睡了你就有管我的权力,你只是给我提供性享受的人,你以为你是什么,你是供我使用的一件东西,东西,你明白吗?这个起先被男人玩弄后来学会了要挟,报复,最后玩弄起男人的女性,变化幅度真够大的,她不仅粉碎了谭的梦想,并且告诉他,我要“享受你”,可怕吗,够可怕的,然而却真实。仅听口气谁会相信出自一个女士之口,也许这是极端的例子,但这种占有,仇恨,报复兼享乐主义的复杂心态,却不能认为是极个别的,金钱会把人扭曲到这等程度。我曾相信,中国是文明古国,女子三从四德的观念特重,再过几百年都未必改变过来,可谁想到,一夜之间事情就起了变化,变化之大,难以想像。
小说的象征层面也值得一说。每一楼层都出现且不断变幻的黑雉符号,既吉祥又不祥,这种大鸟那阴郁之形神,给我的感觉是冷酷,是生存竞争,弱肉强食,它那强烈的飞翔欲,却又代表人类欲飞的情结,超越的向往。然而,欲飞,又飞不起来,人为肉身所限定,难脱物欲之枷锁。不过,细想起来魔幻得还不够,西方艺术中有“人狼”,想像力颇丰,为什么此书不能出现“人鸟”呢?我想,最难表现的是因人的居住环境与生存环境的变化而引起的人的心态的变化。这也是作者努力探索的方面。一些精彩的章节里,作品撕下现代人的伪装,欲还以本来面目。作品是由多个互相独立的局部组成的,部分的相加不等于整体,只有形成有机的肌体,才是成功的作品。如此看来,《21大厦》层面虽多,人物也不少,是否在表象层逗留的过多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