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个人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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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寻找精神家园(1)

1,孤独的精神之塔

迟子建散文集《假如鱼也生有翅膀》读很多年来,迟子建作为一名小说家颇受文坛重视和关注。但当我读完湖南文艺出版社总编室主任,责任编辑薛健先生寄来的《假如鱼也生有翅膀》的校样书稿后,我认为迟子建也是一个十分优秀的散文家。

《假如鱼也生有翅膀》全书分六辑,共73篇散文。自序是一首《致爱人》的诗。“你离去了从此环绕我的河流就是两条了……”这凄伤优美的歌,仿佛以里尔克式痛苦召唤人性复归神性的语言,青铜般地唱起了序曲。我把她写在第一辑《春天最深切的怀念》里的篇章,视为通过语言而进行的一种很内在的心灵历险和疼痛。的确如此,迟子建在爱人出车祸去世后,经历了“最残酷、黑暗、绝情”的日子。那日子尽管悲痛,但迟子建是坚强的。为此,她有了对生命无常的更深切的感悟和对亲人刻骨铭心的怀念。当然除写爱人的篇章之外,迟子建在此书所涉及的题材颇广。其中有对童年生活的追忆,对出访国外的随想,对小动物的遐思,以及阅读札记和写给同行的印象记。通读全书,你会呼吸到一种大自然与作者和谐之美的气息。比如:《中国北极的天象》、《女人与花朵》、《鲁镇的黑夜与白天》等,既以女性独特的视角,阐述了自然万物的生长与变化,又道出了人在大自然中沧海—粟的哲理。

迟子建是才华横溢的女作家。她在写小说之余所写的散文,是真情的流露。读者很容易用心灵去感觉、触摸、沟通和接近一个真实的她。她是孤独的,又是安静的。她唯一的嗜好是创建精神之塔。她说:“创作是一种自我完善的过程,同时也是一种自我消蚀的过程。我们要完善自己,因而不怕消蚀。”迟子建写作就是渴望一种生命的超越,一种整个人生境界的升华,一种寒冷中的燃烧。她的长篇小说《满洲国》是这样,这部《假如鱼也生有翅膀》也是这样。该书第二辑《时间怎样地行走》等22个短文,便是她写得非常有意思的文章。所谓“辞达而已矣”也。

《会唱歌的火炉》是一篇描述作者少年时代,在大兴安岭度过的时光。它让读者跟随着他们姐弟三人,推着空车上山拉柴火。“那里生长着的鲜树,比如落叶松、白桦、樟子松是绝对不能砍伐的,可伐的树,只有枝桠纵横的柞树和青色的水冬瓜树。冬天的时候,零下三四十摄氏度的气温,是司空见惯的。”这篇散文以大兴安岭寒冷的冬天为背景,写出了在艰难生活中亲情的温暖。

文中说在山里呆得时间久了,我和弟弟都觉得手脚发凉。父亲就会划拉一堆枝桠,为我们笼一堆火。洁白的雪地上,跳跃着一簇橘黄的火焰,那画面格外地美。我和弟弟就凑上去烤火。因为有了这团火,我和弟弟开始用棉花包裹着几个土豆藏到怀里,带到山里来,待父亲点起火后,我们就悄悄把土豆放到火中,当火熄灭后,土豆也熟了,我们就站在寒风中吃热腾腾、香喷喷的土豆。”也许正是因为小时候有这种与大自然亲密接触的时光,迟子建的笔底便有了东北7x1景的苍茫与壮美。

《木匠与画匠》是作者爱人去世后,装修新居时的随感。迟子建的散文大多与童年生活有关,这篇也不例外。她说:“童年的时候,我觉得木匠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我们那时用的家具,哪一个不是木匠亲手打出来的呢!想着木匠能让椅子长腿,能让桌子镶上抽屉,就觉得他们是有道理牛气的。”迟子建装修的新居我去过,很有艺术品位。那些从她家乡运来的樟子松软木,做着地板和家具。本色的喷漆,看上去干净清爽。迟子“置一建是懂得生活艺术的女人。

她不仅文章写得好,画儿也画得好。在她家墙上的那几幅水粉画和油画,便是她的绘画作品。

倘若你综观迟子建的这本散文集,你可以感受到人与自然风光的融融暖意,可以体会到一个艺术家、文学家或思想家的成就最终都是孤独所取得的成就。孤独的坚守,才能创造精神之塔。拿《庄子》的话形容,则是“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迟子建正是这样一个孤独的坚守者。因此在热闹的群体中,她特别醒目地拥有了她自己。

2.写作时的习惯与氛围

每一个写作者也许都有自己的写作习惯。尤其是写作女人,她们天生喜欢幽暗、喜欢在如洞穴般的屋子里点燃一盏昏黄的灯。然后在幽幽的阴郁氛围中,顿觉嘈杂错乱的世界已离她们远去。她们便心儿宁静,一种美好的写作感觉才会找到。这时候她们或倚靠床头,或伏案而写,都是一种久已养成的习惯。我的习惯是:案头必须有一杯沁人心脾的龙井茶,窗台上必须常年有一束红玫瑰。写作时喜欢穿舒适宽松的漂亮衣服,喜欢在耳后根抹点儿香水。香水仿佛是一帖清醒剂,它常使我思路清晰,感觉良好,一写就是一个下午。

我常常反思自省,这些年我都写了些什么?我不能下罗里罗唆、唠唠叨叨写些轻飘飘的文字,我亦不能和尚敲木鱼般重复自己。那么,拓宽自己的写作疆域将是多么重要!作为一个作家,我所要面对的是挑战自己。于是我写了历史和建筑随笔《到莫干山看老别墅》,又写了长篇小说《夜上海》、《冷酷杀手》和《灵魂的舞蹈》。这些都是不同题材的尝试,使我对写作充满信心。可是我并不乐观,真正的写作是一种艰难的事,毎前进一步都不容易。

写作的源泉来源于生活与爱,而爱与生活都不是一件容易事。生活是冷酷无情的,它并没有因为我们的小说把它写成什么样子,它就成为什么样子了。我到过许多地方,在底层社会与工人、农民同呼吸共命运过,见过无数个坎坷命运的人,生活还有什么没有展示出来的?生与死、爱与恨、穷与富、善良与邪恶、忠诚与欺诈、高贵与卑贱等等,这些人生中的大问题,都有现成的规范和答案。然而写作者是美好的,也是充实的。我喜欢在我制造的写作氛围里,元气充盈地思考与写作。因为我不写作就会生病。我知道我只要离开写作几天,那几天心头便杂乱无序,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世界,整个人气馁、心虚和脆弱。所以思考与写作对我来说,必须是天天做的功课,这个功课至关重要,它能抵御俗世的侵袭,保持精神的独立和高贵。

3.生活在书房

莎士比亚说:“生活里没有书籍,就好像没有阳光。”书籍是阳光,照亮了人类的精神世界。所以,我最喜欢生活在书房里,就像农民生活在田野上,工人生活在车间里一样。书房是我唯一寻找美妙和谐的地方,也是我宁静自然,修心养性拒绝外面喧哗繁闹的世界的最好城堡。

我常常重复地读我喜欢的那几位作家的书。米兰一昆德拉充满感性而美丽残酷的文字,使我梦幻般地隐现在辽阔的大海上,海洋的潮汐使我激动不已。然而在黄昏时分读博尔赫斯的书,更能让我陷入沉思中。我几乎相信,博尔赫斯把一切都写完了,可我们却仍然劲头十足地在写作。

我曾愚蠢地认为,我读书是最多最勤奋的。这种误解许多时候使我感觉良好,自鸣得意。于是,我往往觉得那些创作太随意,太即兴式的作家作品,真是越来越多了。

阅读是无穷无尽的。写作却是有限度的。一部重要的作品,需要扎扎实实的案头工作做后盾,才能深入到自己创造的瑰丽世界中去。不过,如今我们已进入了一个商品信息的时代,许多新鲜事物对作家的诱惑力都太多太新,成名成家的途径似乎像条条道路通罗马那样,一夜之间便名人荟萃了。当然成名不等于成功,成名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有时名气大的东西,并没有它独特的意义。

里尔克说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生活在书房里,我肯定还会继续读许多书,或者写许多字。如果那些字能够像飞翔的鸽群那样在我的四周飞舞,那肯定是令我欣喜的壮观景象。因此,阅读、写作之于我,总是一种诱惑。而那诱感肯定让我还要再重读世界史和黑格尔、萨特、尼采的一些哲学著作。倘若有时间,还要再读读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

一个作家写出令人叫绝的作品来,真是比什么都重要。不管你们信不信,我最喜欢生活在书房。

4.南非作家库切与《耻》

2003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库切与他的《耻》,是这些天读书界和文坛谈得最多的一件事和一本书。《耻》写于1999年,得过英国的布克奖。它受到世纪末和世纪初世界文坛的如此厚爱,在于深刻地涉及了现实社会中的诸多问题。比如人与人之间的冷漠、难以交流和理解。卢里教授与前妻因无法互相交流、理解而离婚。离了婚的卢里教授,通过中介公司找了一个可做他女儿的女人,每周四过一夜,过得很开心。然而有一天,卢里教授在大街上看见她带着两个男孩,感到很惊讶。于是他跟了过去,在目光交织的一瞬间,她很快躲避了他。这让卢里教授心里很不舒服。于是他雇侦探查出了她的住址和电话。电话打过去,他没想到她的回答是我不认识你。”卢里教授感到了一种失落,生活也随之变得乏味起来。他开始勾引和诱奸自己的学生梅拉妮。

梅拉妮一度想认真对待这件事,但随着她男友的出现,事情败露了。卢里教授受到了学校的处理:

认错或者离开。卢里选择了离开,到他乡下的女儿家中去度日。

女儿是单身,雇着当地的一个工人,与黑人比邻而居。卢里渴望与女儿露西沟通、理解,花了不少精力和努力仍然归于失败。因为,女儿露西生活的环境充满着新的复杂的种族状况。雇工的亲戚(三个黑人,其中一个还是孩子)强奸了他的女儿露西。卢里要报案,但没人理他,连女儿也阻止他。卢里感到绝望,这时候雇工答应保护他的女儿,前提是要他女儿当他的小老婆。这是黑人向白人殖民者的报仇,他们的仇恨发泄在身为白人的露西身上,并非出于对露西个人的原因,而是一种种族的仇恨。黑人曾遭受白人殖民的残酷揉瞒,黑人对眼下白人的后代有一种刻骨的仇恨。所以,强奸过程是让黑人孩子看到如何向白人发泄仇恨的一种言传身教。

《耻》中白人的地位沦落于斯,是打动白人世界和世界文坛的主要成功点。可怜的露西父亲,他要讨回公道已经很难。所有的苦果只能吞下去,这是历史遗留下来的种族问题。库切的这部《耻》,有大学教授每周定时召妓之耻,有大学教授诱奸女学生丢掉教职之耻,有教授女儿在偏僻农村当农民自甘堕落之耻,有白人女子遭黑人强奸之耻,有昔日农场白人女主人如今却要接受昔日黑人帮工的保护并做他的小老婆之耻。所以,个人之耻、国家之耻和人类之耻在《耻》书中成了耻中耻,其内涵和寓意是颇为丰富的。它虽然不是一部给人以安慰的作品,但能给人以提高自信心。其行文中的偶然和出乎意料的场景,的确令人兴奋。应该说,《耻》是一部富有讽刺意味,又发自肺腑渴望读者理解而不是同情的小说。

5.我与日本文学的缘分

我自1979年开始订《世界文学》,至今已有二十多年了。那时候我是个小女孩,还没有上大学中文系。《世界文学》,就是我了解世界文坛的最好信息窗口。那些最优秀的小说,我总是先在《世界文学》上读到它的全文与节选。然后若对某个作家有兴趣,再去图书馆找中译本或原版本。确切些说我与日本文学的缘分,最早缘于1979年第3期上刊登的井上靖的小说《斗牛》,由森村诚一的小说改编的电影剧本《人的证明》,以及川端康成的散文《我在美丽的日本》。

这三位作家的作品,仿佛是我进入日本文学的敲门砖。尤其是川端康成1968年12月10日在瑞典斯德哥尔摩接受诺贝尔文学奖时发表的演讲散文《我在美丽的日本》。它通过日本平安时代(794—1192年)几位诗僧的作品,剖析了日本文学的渊源和发展,探索了日本人的自然观和宗教观,并试图阐明日本文学的本质与这些思想的关系。

我当时没有马上找川端康成的其他作品,而是找了他在散文中提到紫式部的《源氏物语》、清少纳言的《枕草子》,以及良宽的诗和解良荣重的《良宽禅师奇话》等。通过阅读这些曰本古典文学作品,回过头来再读)端康成的作品,似乎有一种“根”的感觉。应该说川端康成在精神上一脉相承了良宽,在文风上深受《源氏物语》、《枕草子》的影响。但归根结底,川端康成有他自己内在的东西与格调。

那时候我还没有写小说。但读了川端康成的《雪国》、《千只鹤》、《伊豆的舞女》等作品,忽然有一种想写小说的冲动。只是这种冲动,浪快被我眼高手低的理性思维扼杀了。直到12年后,我才开始写小说。因为我觉得写小说不是一件容易事。好小说并不仅仅是一个好的故事,它需要作家内在的气质与行文时的“调门”。“调门”不是随便哪一个作家能拥有的词,它包含着许多方面的修养。

端康成的作品当然是有调门的。无论写景写情,他的每一个句子都有调门。那调门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东西。他的文学味道的东西。在日本众多的现当代作家中,我喜欢川端康成的理由是,他人与文的一致性。就像他推崇的日本古代诗人良宽一样,把个性张扬到了极致。

良宽至今仍然极受日本读者重视。因为从他的诗与和歌中所展示的情绪,让人感到心情舒畅。然而良宽又是一个空前人物。他一无所有,地位、财富、权利,这些为世人所看重的东西一样也没有,仅仅是一个叫良宽的人存在而已。如此纯粹、平凡,身无一物的良宽,道德人品却是极清净高雅的。这是日本古代典型的苦行僧,其苦于心志的是他真正孤独的心境。在我的阅读印象中,良宽“常叹吾道孤”的感叹,而川端康成也是以“孤独”闻名于世的。我始终认为来自精神高处的“孤独者”,是真正具有人生深度和艺术思想深度的大师。

曾经有朋友与我说,川端康成的作品不那么“深刻”。其实这是每一个读者阅读的角度与立场问题。每一个作家都有自己的根。端康成身为东方作家,就像东方的哲人们那样,他们的思维如云如水,御风而行,就连孔子的学说,也如纳百于一海,潇洒灵动。而西方哲人的学说,就没有了水一样的感觉。他们更多的是泥土的气息。所以端康成的深刻,以我的理解是水一样的深刻。这种深刻更具精神性。

《世界文学》每年都有译介日本当代文学作品。日本当代文学的最大特点,表现的几乎全部是今天的日本生活。就像他们的电影《鳗鱼》、《失乐园》、《燕尾蝶》等,远比今日好莱坞逃避现实的电影强多了。所以我很想看表现今日中国的文学作品和电影、电视。可遗憾的是中国影视界似乎都在做旧梦,他们表现的不是唐朝、清朝,就是三四十年代的东西。仿佛今天的中国都被热热闹闹的噪音淹没了。

当然表现当今生活的日本作家有很多,但真正进入我心里的却不多。20世纪80年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大江健三郎的作品,虽然没有让我感到孤独与诗意,却让我感到了他作品中的社会性与批判的锋芒。

尤其重要的是,他使个人的体验达到了一种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