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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沧海万斛,余仅取一粟足矣(2)

而那些尚未干涸的湖泊也正在走向干涸。比如青海湖。青海湖的水面正在一年年缩小,青海湖的水深正在一年年变浅。在青海湖边,那位梳着许许多多根辫子的藏族牧羊姑娘告诉我,她小的时候,湖沿儿在她放牛的这个地方。阿勒泰草原上的乌伦古湖前些年也几近干涸,好在兵团农十师人弓来额尔齐斯河水灌入,使这座中国十大淡水湖之一的塞上明珠免于从大地上消失3大西北地面上的水,还有什么水可以说一说的么?没有了!下来再说一说地下水。大西北的大部分地面,为一层或薄或厚的黄土所覆盖。这黄土不是在当地生成的,而是在遥远的年代里,大约一亿五千万年以前,从昆仑山上吹下来的满天黄尘,在这里囤积而成的。这决定了黄土层只是断层,地下水在黄土以下的岩石中。有的高原上的黄土囤积达四五百米厚。换言之,也就是说,这地方如果要打井,得打四五百米深,才能打到水。这就是为什么陕北高原、宁夏西海固地区,甘肃宁西地区,一旦遇到旱灾,人畜饮水都成问题的原因。那地方或者根本无法打井,或者要打很深很深的井。河谷和平原地带,地下水当然要浅得多了。但这个“浅”,是几十年以前的事情了。现在随着地下水的大量开采随着河床越拉越深,地下水是越来越深了。记得我小时候在关中农村,我居住的那个村子离渭河有五百米远,那时河里一旦发水,井水立即变成浑浊的了,从而告诉人们地下水的水位确实和河水是相关的。那时的井,一个井最多十米深就行了,现在那样的土井,早就干得底朝天了。现在用的是机井,得三四十米深。陕北的榆林地区位于毛乌素沙漠南沿,这里的治沙工程取得了辉煌的成就,被联合国誉为人类改造沙漠的一个杰出典范。榆林治沙的成功,主观的原因是这里的人民辛勤劳动的结果,客观的原因则是这里的地下水位离地表只有两三米。也就是说,机开沙子,挖个坑,水就出来了。而别的沙漠地带则不行,树木在那里根本无法成活,因为水位太低。还因为大部分都是盐碱水。不过在世界最大的流动沙漠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新疆水文地质队向我们报告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这片大漠下面,是一个淡水湖。它的储量相当于长江一年的流量。这消息叫人振奋。以色列人在干旱的沙漠中成功地生产出了粮食。有淡水,有钾肥,有充足的光照,便可以进行无土栽植。这叫“以色列农业模式”。这个模式完全可以用到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这里有地下水,抽出来就是了;这里的近旁是罗布泊,罗布泊有取之不竭的钾盐;而新疆的阳光更是灼灼烤人。以上谈的是大西北的水资源,我们对天上的水,地面上的水和地下水,来了一通宏观的扫描。这番扫描所得出的结论令我们沮丧和恐慌,大西北的缺水已经到了如此严重的程度。若说整个世界在闹水荒,整个中国在闹水荒,那么,大西北的水荒已经到了危及人类生存的地步。或者换言之,人类已经几乎在这块干地无法生存了。查查大西北各地的地方志,你会感慨地发现,大西北的历史,一半是饥饿史,一半是战争史。“天大旱,乡民易子而食”,“城破,血流漂橹”之类的话,不绝于耳。啥叫“易子而食”?就是人们饿得眼睛发绿,要吃人了,可是又不忍心吃自己的孩子,于是互相交换着吃孩子。那是怎样的一幅悲惨图景呀!这样的事情离我们并不遥远,它最近的发生是在1929年。发生在陕北,发生在甘肃陇东,志书上有记载的。明朝崇祯年间的那一场大旱导致了斯巴达克式的陕北英雄李自成的揭竿而起。

1929年的那一场大旱,据说要严重过崇祯年间大旱。我查阅陕北各县县志,各县县志对那场大旱有着触目惊心的描写。可以说,革命在陕北的风行,刘志丹、谢子长组建红军武装,实行革命割据,与这场大旱有直接关系。斯诺在《西行漫记》中,则记载了甘肃陇东大旱的恐怖情景。他引用的资料应当说是权威的,因为那是国民党官方报纸上的说法。资料说,在大旱中,甘肃境内人口死亡率达到六成到七成。有一半以上的人口死亡了。我们能想见那赤地千里,饿俘遍野的恐怖景象。1929年大旱中陕西关中平原上,人口也大面积地死亡。前面提到的那个曾造就了八百里秦川沃野和帝王都西安的郑国渠,因为年久失修,也基本上不起什么作用了。因此这一带人死亡得更多,许多地方成为无人区。以至后来泾阳三原有一个县令,是山东人,于是从山东家乡唤来大批移民,以补秦地之空。这些移民还形成一个一个独立的山东庄子,散布在关中平原,渭河沿岸。着名电影导演吴天明,着名电视节目主持人陈爱美,还有我的夫人,都是从这种山东庄子走出来的人。后来国民党政府有个水利专家叫李仪祉,留欧归国后主持修铁路,修桥梁,在这场大旱中又回到他的家乡来整修郑国渠。经过整修的郑国渠后来易名“经惠渠”,现在还是关中平原上最主要的灌溉设施。李仪祉的墓园在郑国渠渠首一个叫张家山的地方。经历过1929年大旱的人,现在还有许多人活着。活着的老人们,一提起那一场西北大旱,都会谈虎色变。人们将那一场大旱叫做“民国十八年大年馑”。1995年和1996年上半年,大西北地面有一年半的时间没有下雨。这样便就有了一场大旱。媒体报导说,这次大旱要超过1929年那场大旱。所幸的是由于政府的呵护,群众的抗灾自救,这场大旱没有死人。2000年,媒体说,中国的中西部遇到了一百年来最大的一次旱灾。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什么意思呢?我听明白了,它的意思是说,这场大旱要超过1929年和1996年那两场旱灾。我居住在西安,西安这地方要好一点。我不知道东边的河南和西边的甘肃已经旱成什么样子了。前几天有个《南方周末》的记者到我家里来,他刚刚采访完河南的旱灾告诉了我那里河流断流土地龟裂的情景。今年春天刮过好多次的沙尘暴,且一次比一次猛烈简直是飞沙走石,遮天蔽日。看来,北中国地面,的确干旱得厉害。北方是悲哀的!悲哀的北方呀!在这样恶劣的自然条件下,不要说进取、发展和积累财富这些字眼了,人类能够吃饱肚子,打发自己的一日三餐,能够不至于在一场接一场接踵而至的年馑面前饿死,能够延续香火,延续人种的生生不息,就是叹为奇观的事情了。千年纪交之际,我曾经为报刊写过一篇《我为人类祝福》的文章。我说,在北方,生存本身就是一场苦难,每一个人一旦呱呱落地,他就肩负着一个苦涩而庄严的使命,这使命就是如何使自己活下去。前一向,我到网站聊天室去过一次。当一位网虫问我,是不是因为西部大开发,我才写这些西部题材的作品时,我回答说“不是”。我说:“即便没有这个西部大开发,西部人也照样要活,西部的作家也照样要写作,是不是?”而当另一位网虫朋友信口说出“西部太穷了”的话时,我有些恼怒。那时已经晚上八点了,我还没有吃饭,正饥肠辘辘。

我说如果你是在打着饱嗝说这句话的话,那我将不能原谅你。当我从西部的一一一一土地上经过时,人类那苦难的然而又是英勇卓绝的生存斗争精神,总令我肃然起敬!”我说的是真心话。我的感情是真实的感情。我还没有学会做作。这几年,在我的大西北游历中,足迹到处,接触到许多官员。在和我的采访谈话中,他们谈的最多的话题是水,谈的最重要的话题仍然是水。一旦接触到水这个问题,他们立即会掰起指头,如数家珍,为你介绍该地区的水的情况。一圈采访下来,我的记事本上满纸是水。陕西的省委书记李建国谈到21世纪,陕西农业上新台阶,谈到水利是农业的命脉,谈到陕北堪称伟大的山川秀美工程,谈到陕北的窖,关中的井,陕南的塘。宁夏的区委书记毛如柏谈到龙羊峡,谈到刘家峡,谈到青海的固海扬黄工程谈到移民一百万,开发二百万亩荒地,投资三十个亿的“一二三”工程。宁夏的西海固,是天底下最苦瘠的地区,宁夏人采取了三条措施,实现脱贫,一条是引来黄河的水,这叫固海扬黄工程。二是打旱窑,修梯田,盖地膜。三是移民吊庄:搬出一户,宽松两户,富裕三户。甘肃在水的问题上,先行了一步。他们前几年就搞了个很大的工程,好像是将洮河水引入干旱的定西地区,这工程好像叫大秦工程。我们去时,他们的另一项巨大水利工程正在实施。即打通祁连山,弓来黑河水,进入金昌市。那个山洞已经打了好几年了,打洞子的工人告诉我们,还得再打三年,才能将祁连山打通。青海的省委书记白恩培,对长江源和黄河源的生态环境十分重视。他谦逊地称这里是“中国水塔”,是为下游服务的,我们要对这个西地平线沧海万斛,余取一粟足矣民族负责,对国家负责。青海也在进行着声势浩大的移民工程和沙139漠草原改造工程,青海湖的治理也正在着手进行,恕这里不一一讲述。新疆的区委书记王乐泉,最弓以为得意的是新疆的改水工程……这项工程令维吾尔族老百姓结束了世世代代吃涝坝水的历史,而开始吃上了洁净卫生的自来水。我们在南疆重镇和田采访了一户维吾尔人家,长胡子的维吾尔老人一提起这件事,就赞扬共产党伟大。李瑞环曾到过他家,考察这个改水工程进入农家的情况。老人拿出他和李瑞环的合影让我们看。一位叫陈明勇的年轻地质学家告诉我在一亿五千万年以前,正如中国的东面有一座太平洋一样,在中国的西部亦有一座大洋,它的名字叫准噶尔大洋,现在的新疆的大部分,现在的中亚五国,那时正是这座大洋的洋底。后来大洋浓缩成海,叫蒲昌海,后来大海浓缩成湖泊,叫罗布泊。1972年,罗布泊完全干涸,变成现在的盐翘沙漠地貌。大西北真的曾经有个海吗?我们真的都曾经是海边的孩子吗?望着莽莽苍苍的大西北,满目疮痍的大西北,干旱的大西北“滴水贵如油”的大西北,我不敢想像。今晚上让我做一个梦,梦一梦那曾经有过的大西北的海。沧海万斛,余仅取一粟足矣!

2001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