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瞬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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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识人(3)

他回到天津后,市里要召开一个小范围的批判会,参加会的人都是区局以上的领导干部。机械局的党委书记尹敢坐在第一排,此人曾是孙健的老上级,也是我的短篇小说《机电局长的一天》的人物原型,以后又变成了孙健的下级。

见到孙健走上被判台,尹敢立刻站起来,伸出手问:“老孙,身体怎么样?”

“挺好,谢谢!”这件事该轮上孙健记一辈子!那是什么时候,什么气氛,台上坐着市里领导干部,可谓众目睽睽。尹敢正应该跟自己划清界限”他却跟自己握手打招呼…,

孙健要求回内燃机厂,市里管分配的同志却叫他去天津机械厂,这个厂对他不熟悉,估计麻烦会少一点,但仍然有些不放心,问他:“内燃机厂的人会不会到天机厂贴尔的大字报?”

“不会。”

“你这么肯定?”

他说不出具体的理由,总觉得自己的老厂不会不要他。以后的事实证明他估计的不错,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走进内燃机厂,没有3个小时出不来,工人们都愿跟他说几句话,但从不问他到底犯了什么错误。他也从不讲过去的事情。只有一个工人实在忍不住了,问过他国宴上有几道菜……

他最终还是被送到天津机械厂接受“监督改造”,上级允许他妻子庞秀婷来见他一面。他对自己善良、温顺、胆小的妻子讲了三条:一、我不会自杀,我对自己心里有底;二、相信现在的政策;三、你从来都是我的靠山,这次更得依靠你,听见别人说我什么也别当真,带着孩子好好过日子。”

任何职务都是暂时的,家庭是永久的。孙健从来不给人以强者的印象。他的性格是顺从自然,默默地接受和理解命运。凡是发生的就应该发生,有些事情不能细究,不必非问出个为什么。知道太多太细不仅没意思,反而会被污染。过去对别人也许有趣,对他可是有趣到没有趣的地步了。相信物质不灭吧,事情糟透了就会开始变好。

当他一走进天津机械厂,就闻到了那种熟悉的生命的气味,浓烈刺鼻的机油香、铁腥味和烟火热气。生命原是要不断受伤,不断复原,不断地创造,不断地被创造。世界上没有永恒的东西,烦恼和痛苦也是如此。因为生活不会停顿,很快又吸引了他的心灵。

严重的失眠症在被监督劳动中一下子好了,不要说晚上睡得踏实而深沉,就是中午,饭碗一放,或躺或坐,不消10秒钟就能入睡。年轻人在旁边甩扑克、聊大天,丝毫不影响他的鼾声。有人说打呼噜是男人的歌,这歌声表明孙健渐渐恢复了内心的宁静和饱满,作为一个正常人的力量又开始复苏、生长、壮大。

至于他的智慧更不会衰老,而且恢复力惊人。必须行动起来,只有行动才能培养起对自己的信心,才能真正地投入生活。没有行动的人是“彻底完蛋”了。孙健用行动证明自己又属于这个世界了,而且他的世界在不断扩大。这位循规蹈矩的前副总理结交三教九流,拉买卖,签协议,为了在商品经济的竞争中做优胜者,甚至学会了送礼……他的同事们说:“老孙一来我们这里就活了!”

他每天从家里带一盒饭,早晨吃掉这盒饭的13、中午吃掉另外的23。有时在厂里吃午饭,总是排队买一碗豆腐脑、四两大饼或四两馒头,一共花不了两角钱。工人们问他:“你;么老吃这个?”

他回答得很坦然:“这对我的冑口,也符合我的经济条件。”他去起重设备厂买吊车,厂长正在接待外国客户。听说孙健来了,叫供销科把他扣住,非要请他吃饭。这位厂长过去在机械局生产处工作,有一次到市里开一个长会散了会是晚上八点多钟了,大雨如注他和另外两名基层干部饿着肚子在门洞里等待雨停,被孙健出来撞觅,让司机先送他们三个回去,自己等在宾馆的门洞里。小事一桩,孙健记不得了,别人却记得很牢。

此类事情还有不少,他倒霉以后开始收到回报。

1985年初,上面来了精神,小健可以当个中层干部。厂长把被称为“天机厂重点的重点、天机厂的未来和希望”的那个工程交给了孙健,投资4000万元,全部引进德国设备,两年后成批生产摩托牟发动机。孙健要求他的办公室成员每天提前十分钟上班,晚十分钟下班,任劳任怨,干实事,讲效率。他自己每天则提前半小时进厂,打水扫地。紧张时他就吃住在厂里。在中国办事之难人人皆有体会,何况是办一件大事。孙健丟掉所有的心理负担,以一个兢兢业业的业务员的姿态重新打入社会。每夫脚不拾闲,上至市政府、各部委、区局骞大机关,下至厂矿、街道、个体商贩、农村包工队。用技改办公室干部田大凯的话谠:“孙主任不愧见过大世面,到哪儿去都不怵阵。”

上级机关里有不少孙健过去的上级、下级和熟人,他忘记了过去,以新的基层办事员的面目出现,反而受到了大家的欢迎。因为谁也不会忘记他曾经是本市管工业的书记,曾经是国务院副总理。是中国人同情弱者的善良天性使然,还是由于欣赏他童新投入生活的勇气?大家都尽力帮助他解决问题。因为人们见惯了能上不能下的干部,他们下来以后不论是出于骄傲,出于不满抑或是出宁自卑,

反正是架子不倒,再也不会开辟新的生活领域了。就如同人已经死了,活着的只是他的影子,充其量是个“会走路的骨灰盒”。

孙健则相反,处处证明他还活着,有生气。

孙健的妻子摔断了腿,家里无人照顾,吃饭的时候他赶回家做饭,服侍妻子吃完饭,再骑车赶回工厂,该干什么还去干什么。他的风格是中国式的,有传统的毅力,具有献身精神,谨慎细致,不爱激动,不说走板过头的话。不管多累多急多气,从来没有跟人红过脸、吵过架。他好像死过一回,活转来变成了一个宽容的更热爱生活的人,连他的声音甚至都不带性格特征。每月的奖金发下来他绝对搞平均主义,全室每人:一份,数目也一样多。同事的家里有病人,他定去看望,年轻人的爱人生孩子,他会送去小米,大家都觉得很奇怪,当过大官的孙健为什么没有娇惯坏自己的脾气和身体?

作又苦又累,他根本不觉得苦,反而觉得比过去轻闲多了。他一直在第一线,从没有松过套。当天津市委工业书记的时候,他跑下去看过近600个企业,是第一线的书记。进京后第一次参加国务院会议,周恩来总堙给副总理们分工时说:“孙健最年轻(当时他39岁),多到下面跑跑,花三年时间掌握情况,便于今后工作。”他仍然是第一线的副总理。现在,孙健用了一年多的时间,盖起了近两万平方米的三层楼主厂房,并安装好全部设备,天津机械厂又一项拿人的产品:摩托车发动机疋式投入生产。

机械局基建处的同志讲:“这个大楼有一半是孙健的。”我闻讯找到天机厂,孙健却调走了。现在是中国机械工业安装总公司天津开发区公司的“经营经理”——多么时髦的头衔儿。每月的工资也升到了97元,比当副总理的时候还高一大截。我打听到了他家的地址,在一个炎热的下午拜访了他。那是一大片地震前盖的老楼群,我找到了七十七号,向站在楼洞口的一位老太太打听孙健隹在几楼,老太太尚未开口,一楼的一个房门开了,是孙健听到声音迎了出来我吃了一惊;不是惊奇他有什么变化,而是惊奇他没有变化,与十几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几乎没有什么两样。皮肤黝黑,没有褶子,身材不高,微胖,或者说还称不上胖,只是看上去很结实,且行动利索,有股沉实的力量。

生活中悖逆层出,为什么没有给他留下痕迹?至少外表是如此。我真没有想到。正巧他的妻子虎秀婷也公休在家,怀里抱着才刚出生几个月的孙子。我开玩笑说:“添丁进口,你好福气。”

这位红旗垫圈广的工人显出一副老实厚道的气质,却也不无得意:“大女儿生了个小子,大儿子也得了个小子。”

“你们不是还有个孩子吗?”

“二小子刚上大学二年级。”

“行辆,你们算熬出来了!”

“大女儿高中毕业就参加工作了,大小子大专毕业,二小子上的是本科。”

我咂摸这话的意味。子女的“步步高”是不是说明这个家庭的政治、经济情况正在好转?他们住着一个偏单元,阴面儿的小房间10平方米左右,搭着一张大床,有几件旧式家具。阳面儿的大房间有14平方米,收拾得完全像个简単的小会议室。除了墙角的两个小书架(里面放着乌恩列斯毛刘周朱等经典著作和二十四史)和另一角上的冰箱,其余的家真就全是沙发,一对三人大沙发,一对单人沙发。沙发上罩着套子,扶手和靠背处在套子外面又垫了毛巾,用大号别针固定在套子上。由此也可看出这个家庭的勤俭和风格。屋里很整洁,永泥地面擦得一尘不染。我问孙健:“你难道还经常在家里召开会议吗?”

他说:“我自己家的人口就不少,到我家里来的人更多,特别是家乡的亲戚朋友来天津旅游、订货送货、做买卖,不愿住旅馆,都是在我家里安营扎寨。白天,这间屋里可以吃饭待客,晚上打开沙发是两张大床。”

他们夫妇都是河北定兴县人,乡里乡亲自然少木了。陈永贵不是也曾经常为家乡的“旅游团”找旅馆、租车、买票,成了昔阳县和大寨的农民驻北京的办事员吗?他说:“我没有什么大的本事几十年来就混下了1个好人缘儿。”

这是一句实在话。

1987年初,天律机械厂召开表彰大会的事。厂部给为数不多的几个厂级先进人物准备的奖品是纯羊毛毯。当厂长念到孙健的名字时,他脑袋“轰”的一下20年,转了一圈儿又回来了,跟过去的生活接上了茬儿。当年他曾经多少次上台发言,接受奖状,厂级的、局级的、市级的,先进生产者、红旗突击手、劳动模范,他获得的荣誉可不少。而如今“天机厂”的群众又连续三年都选他当先进,但最高只能当到厂级的。厂长们不敢把他的先进事迹往上面报,怕给他帮倒忙,弄巧成拙地被市里批驳,甚至惹出麻烦。而只要不出厂门口,就由天机厂的职工和领导说了算。尽管孙健是奉公守法的公民,是天机厂的中层干部(技术改造办公室副主任,主任由厂级领导挂名(他抓全面工作),经过党员登记他仍是中:共正式党员。但他毕竟是从国务院副总理的位置上走到天机厂来的,这一变动是非常的,不能以实心实意的公事公办去触动政治上的敏感部位。

大礼堂里响起《运动员进行曲》,先进人物该上台领奖了”孙健却犹豫着。前两年发奖都是蔫捅,没有这么张扬,如令人们讲究的是实惠而不是形式。他对走上台去,有种莫名的不安,怕工人笑话,怕被人议论和指指戳戳。可如果不走上台去,又没有正当的理由,反会让领导下不来台,也会遭别人多心疑心、议坨纷纷……他给自已鼓劲说:“这时候我是谁?是老百姓。我就应该拿自己当个普通的老百姓、一个普通的干部。不应该把别人以为你是什么样子,应该是什么样子,曾经是什么样子当成你自己上!”

当他从厂长手里接过奖品的时候,工人们为他麸掌了好长阵子,其热烈程度在工厂的大会上很少见。有人还站起来喊:“应该!”

“孙头儿,你这个先进名副其实!”

他又站在台上了,又对着热情的群众。他没说一句话,笑得像哭。抱着奖品毛毯,很暖和,把他的前胸焐热了。他超越了自身的限度,向世界重新证实了他的存在人民的记忆就是历史。原来群众一直在关注着他。

同事们有时开他玩笑说:“你是上去的糊涂,下来的也糊涂。”他自己解嘲说:“糊涂到家就是明白。”

黑和绿的默契

佛教里有净土宗。

《摄大乘论》里说:“所居之土,无于五浊,如彼玻璃珂等,名清净土。”可见净土就是没有被五浊(劫浊、见浊、烦恼浊、众生浊、命浊)垢染的清净世界,如“阿弥陀佛净土”。

当今滚滚尘世之中还有净土吗?

前两年美国科学家在亚利桑那州造了一个世外桃源,名为“生物圈2号”。他们曾给地球命名为“生物圈1号”。四男四女共八名科学家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生态系统中度过了731天封闭式的自给自足的原始生活,种庄稼,养禽畜,搞研究,遇到了重重困难,也享受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快乐”

他们此举并不是想为世界创造一块净土,而是为了征服,为将来向太空向火星移民做试验。那个占地三四英亩的人造世外桃源,让人想到了净土,引起全世界的关注,报名想参加试验的人踊跃异常。与其说大家争先恐后是为了将来上太空做准备,我宁愿相信是现代人们向往一种与世隔绝的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向往一块净土一块乐土,一片绿色。

这里提出了一个问题:上太空为什么要先当农民?最“原始”的种地和最“尖端”?航天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倒是德国著名的精神病治疗医生汉斯兰比希设计了另一个举世无双的明希威勒农场,占地50公顷,种植土豆、小麦、甜菜,喂养着肉牛、奶牛和鸡鸭等禽畜。在四名护理人员的协助下,他带领着一批在现代社会生活中精神受到刺激和心理严重失衡的不幸者,春种秋收,自食其力。渐渐地情绪放松,改善了自我感觉,性格恢复正常。这就是意味深长的“农场疗法”。

现代生活造成了许多现代疾病,而发达的现代医学却治不了这些现代疾病,不得不求助于改变生存环境和生存方式,采用最原始的“男耕女织”的办法,不想竟收到了奇效。因为“农场”隔绝了社会的污染源,保护病人不再受“五浊”的浸害。

那么,人到底需要什么了。

为什么在人们的心目中,“净”总是和“土”连在一起?

然而人们并不喜欢土,不愿沾土,不愿身上有土,不愿被人说是老土……却没有一个人能离得开土。到哪里去寻找一个既不脱离现代社会,又可永久地安身立命的净土呢?

现在该说到正题了,人间确实还有这样的地方。今秋十月,我就去了这样一个地方,当地的人都说我来的不是时候,应该在夏天来,能看到真芷的绿,44万亩大绿,波澜壮阔,多姿多彩,绿油油,水汪汪,纤尘不染,天地洁净,却磅礴着生机。或者在冬天来,大雪覆盖,世界一片洁白,饱览高寒地区的风尘,可滑雪,可打猎……

然而我还是庆幸能在这个时候来,见到了黑土地,见到了黑土地上的秋熟。

成熟的大豆变成了铁褐色,齐刷刷黑鸦鸦,像比着尺子长的一样齐,一样高,样饱满,在辽阔的黑土地上无拘无束、无穷无尽地铺展开来。我头脑里原有的关于庄稼地的概念是成块的,成条的,有各种形状的,有大有小,地里长着高高低低、五花八门的庄稼。站在黑土地上却不敢确定这还叫不叫庄稼地?这里的地没有边,没有界,没有形状,天是圆的地就是圆的,天是方的地也是方的,你眼能看多远,大豆地就伸展多远。如同航行在太平洋上对海水的感觉一样,谁能估计得出海水有多少呢?

黑土地上的秋收是一场真正的大战,几百台各种型号的犬型联合收割机,有规则地分布在44万亩土地上,排开了阵势,这一个个庞然大物把大豆连杆带荚一并吞下,将滚圆的豆粒留在自己肚里,又飞快地吐出豆秆和豆荚,如同战舰搅起海浪。拖拉机跟在它后面耙地,辛苦了一年的黑土地又露出它的真面目,显得轻松而欣慰。卡车往来穿梭,把收割机吐出来的黄灿灿的豆粒运到场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