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它像一场大战,还因为从战斗一打响便不能停下来,无分昼夜,大概要持续一个多月。直至把黑土地上的最后一粒豆子收进仓库。我来的正是时候,秋收大战正进入高潮。
这块黑土地的中心是北纬49度,东经125度,从中国地图上看,正处在鸡头的脑部。头冷脚暖,它属高寒地区,冬季气温为48°,年平均气温是1°,全年无霜期只有100天左右。大豆早一天不熟,熟了就得抢,说:不定哪天一场大雪盖下来,一年的辛苦便付之东流。说是晚秋,比关内的初冬还要冷,而且越躲在房子里越冷,扑到黑土地里,则会感到一股无边的热力……
一望无际的黑土,黑得纯粹,黑得油亮,黑得湿润松软,仿佛一把能攥出油来,当地人说插下根筷子也发芽。同时又黑得干净,黑得让人生出一种亲近,想在上面跑一跑、跳一跳,想在上面打滚,沾上一身黑土黑泥也不会嫌脏。
黑土地富有而强大的生命力,仿佛能使人变得热情、单纯和高尚。我让自己感到了惊讶:为什么一见之下就喜欢上了这片黑土?也许是被征服这片黑土地的人所吸引吧?
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着,或许应该叫战斗着3600多名特别的人,说他们“特别”是因为他们有着多重身份:首先他们是正部队,有着正式的番号,战斗力不亚于任何一个野战部队。他们又是农民,主要任务是种地打粮食,他们另有一个牌子,叫“嫩江基地”。他们还是科学家、企业家、工程师、工人,善观气象,懂得土壤,精通机械,每个人都能操作联合收割机、播种机、拖拉机、汽车……似乎凡是有发动机带轱辘的他们就会驾驶。
黑土地的文明造就出来的人,无论他们有着多么大的本事,有着怎样的才华,成就了多么骄人的业绩,外表和骨子里都有一股真淳,一种诚厚。有着农民的朴实,工人的干练,军人的作风,知识分子的素养,像种子样,走下去立刻和这片土地溶为一体。把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单独挑出来,都是出类拔萃的,身上背着一串荣誉,毕业于各个年代的大学生、中专生一抓:一大把,功臣一抓一大把,奇才、怪才、能工、巧匠、格外能吃苦的、格外能干的一抓一大把……
他们为什会聚集到这里,并能长期留了下来?
缘于对绿色的向往,被绿色吸引。他们选择了部队也就是选择了绿色,成了军人便是接受了绿色的选择。
宋青洋大校,第一次穿上绿军装的时候只有十六岁,感到自己非常幸运。等待着他的幸运就是在一个白色的冬季随部队挺进大兴安岭。要开发这片人迹不到的黑土地,就得先修略,他的正好是修路的兵。当时的气温是561,黑土地冻得冒白烟。他感到眼珠都要冻裂了,腿上冻得裂开一道道口子,整个冬天都在咳嗽中度过,咳嗽得说不出话来,呼吸困难。而且长时间地吃不饱,穿不上棉衣,绒衣被汗水透,转眼又冻成冰疙瘩,被冻成冰的仿佛不只是绒衣,还有他那154米高的身躯。他正处于长身体的阶段,由于冻、饿、累,竟一连几年突不破155米大关,反倒累得肝下垂了两公分。一个战友在他旁边推一车土上坡,到最陡处猛然一较劲儿,脊椎被掰断。掰断了脊椎也没有让那车土撒掉,甚至没有喊叫,没有让战友和领导知道。
当时的人有一种精神,这是一种绿色的信仰——绿色代表强大的生命力,代表希望。以后宋青洋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完全可以选择一个安逸的地方,他却仍旧回到了嫩江基地。他的生命似乎已离不开黑土地上的绿色。
宋青洋从前所在的部队也曾三进两出大兴安岭,两出就是绿色的撤退,最后还是挺住了,绿色扎住了根,在漫岗丘陵、沼泽荒甸上开垦出44万亩耕地一一到春天是44万亩绿苗,到夏天可以说是一片绿色的大海。到秋天哪?是令人心醉又令人发愁的绿色收获。
嫩江基地下属八个场,每个场有六个中队,每个中队的大场院里都堆起几座大豆山,满眼金黄,灿灿生辉。两亿多斤大豆要装进麻袋,每个麻袋装180斤,要由战士的双肩扛到仓库,再由库装上火车,每个战士每年要扛30万斤粮食,年年如此,这是何等喜人的收获,又是多么巨大的劳动量!醉人又愁人。更不要说豆荚、豆秆,本来是上好的饲料,由于太多了,满山遍野,成堆成山,任附近的农民随便拿,或人挑,或马车拉,或拖拉机运“…剩下的便就地付之一炬烧起冲天大火,昼夜通明。可谓热火朝天,热气蒸腾,成长了一年的绿色枝秆,贡献了果实,又化做草木灰,肥沃第二年的绿色。
白色的冬天呢?积雪没膝,处处冰凌,应该是绿色退却的季节。
宋青洋,嫩江基地的副主任,除去分工负责基地的生产,还负责抓部队的训练,等于基地的一年四季他都管了。生产就是播种绿色和收获绿色,春天备耕、下种,夏季田间管理,秋天收割。这三个季节部队都很忙,唯独冬季,封地净场,对庄稼人来说是休息的季节,是享受一年劳动成果的清闲季节。嫩江基地是“庄稼兵”而木是普通的庄稼人,冬天也木可能闲着,在宋青洋的号令下,3600名官兵,身着整洁的绿军装,头戴绿军帽,手戴绿手套,开到冰雪覆盖的操场上,展开了为期四个月的紧张而严格的冬训。
于是,在雪白的冬幸,在嫩江基地雪白的旷野上,又出现了一片片整齐而雄壮的绿色。使冰冻雪封的大地又有了生机,军人们的脸上红喷喷,冒着热气。
冬训,使绿色又占领了冬天。
宋青洋的论则是:部队不训练不行,不练不为兵,不练不出战斗力。没有战斗力就没有生产力。闲兵不好带,越忙兵越好带。
他的这審理论经常受到一些意外情况的检验。有一年,降雨量突破了本地区的百年记录,大雨倾天而泄,山洪如排山庄下,嫩江水势如野马脱缰,防木胜防,堵不胜堵,人力已无法控制,决口已成定局,地方政府开始缉织群众紧急疏散嫩江基地接到警报,由宋青洋带着队伍上了河堤,绿色挺上来了!
宋青洋雷霆震怒,精神迸射,基地的44万亩绿色再加上地方上的庄稼,100多万亩大绿,眼生生就这么被洪水吞没?不存在能不能护住大堤的问题广“必死则生幸生则死”!
一排排绿色扑进江水,护住大堤另有一片疯狂的绿色飞快地传递着石块和装满黑土的麻袋,大堤在增高,在加固,有绿色的护卫,它不可能被冲培。它终于保住了1:00多万亩绿色。
绿色有着强大的生命力,甩长久的眼光看它,绿色是不可战胜的。
绿色是大地的诗。创造这诗,要有足够的真情、实意和诚朴。
近四十年前,一名年轻的朝鲜族战士,不善辞令,性格内向,但聪明能干,被部队推荐离开大兴安岭到大连集训6经过短期集训,参加石家庄军官学校的招生考试,他以优异的成绩被录取,却因为说话少被集训队领导误解,有了误解又未及时向领导解释,使误解加深,激怒了领导,他的入学资格被取消。大病一场,带着一肚于委屈又回到大兴安岭,心灰意冷,只等服役期满便回家。
黑土地上的人情厚,自己的部队更了解他,他的班长是广西人,是1951年参军的老兵、抗美援朝的功臣,自没有多少文化却格外欣赏和器重他这个初中毕业生,鼓励他打起精神,不让咱去石家庄,咱就再考别的学校。石家庄军官学校培养指挥干部,说不定你更适合当一名技术干部。班长为他报名,给时间让他复习功课,他完全是被班长的热心感动了,一个战士也接触不了更高的领导,单是为了自己的班长也应该再考一次,他考上了齐齐哈尔铁路工程学校,班长比他还高兴,把自己的被子给了他,把自己藏了两年舍不得穿的一双新布鞋给了他,为他打好背包,送他到火车站,千叮咛万嘱咐,洒泪而别。
这件事改变了他的一生,影响了他的一生,许多年后只要谈起自的班长,他就落,泪。当年跟他一同人学的84人,最后毕业的只有37人,他是全校评选出来的3个技术尖子之一。四年后他毕业回到了原部队,成了一名出色的技,术干部。
他就是现在的嫩江基地主任郑完植,当年影响了他的班长,至今还在影响着嫩江基地。基地不放过任何一次机会把自己的干部、战士送出去上大学,这风气甚至影响到他们的后代。我在基地住了10天,采访了许多人,他们的子女凡是到了上大学的年龄,几乎都在外地上大学。基地专门派一辆大轿车,早晨送自己的子女到县里最好的学校去读书,放学后再把他们接回来。基地当然更不会错过从外面招收各种各样的人才进来,于是基地越来越兴旺。基地兴旺,绿色就强盛,强盛的绿色调和着人和大自然的关系,也调和着人和人的关系,缓解了现代社会的紧张。
就这样,嫩江基地辽阔的黑土成了许多现代人羨慕的净土。
外边的人一走进基地,很容易惊讶这里的男人雄姿英发又厚重稳朴,厚重稳朴又气宇不俗。而女人扪更是美得令人难以置信,那肤色,那脸上的润泽是现代化妆品绝对涂抹不出来的。这让我想到了新疆的石河子,那是一座绿色的新兴城市,和嫩江基地遥遥相对,一个在大西北,一个在大东北,分别占据了中直的两角。五十年代初,也是来自“五湖四海”的人聚集到石河子,开荒,种地建设自己的城市。他们在创造绿色文明的同时开始相爱,成立家庭,生儿育女。他们的后代意想不到的优秀,不仅智商高,而且外表漂亮,全国中学生的数学或文科类的各种比赛,石河子代表队常常名列前茅,高考升学率超过沿海大城市,各地文艺团体挑演员都去石河子。父母的血缘关系相距遥远,是他们先天遗传的优势,生长在一片没有污染的绿色环境之中,是他们后天的优势。
嫩江基地连年保持人均产大豆的全国最高记录,是最优秀的绿色企业,无论军内军外,任何一个农业单位都不能与之相比。这证实了基地人的优势。这里有科学的解放,必然有人的潜质的最大解放。
人的优势要依赖与之相适应的环境、氛围。当今世界上,越是经济文化发达的国家越重视绿色,绿色成了发达和文明的象征。它可以调解人的精神、缓解现代社会激烈的生存竞争。
同样的种子,在嫩江基地就可以种植出品质最优良的大豆,搬到别的地区播种则未必会优质高产。44万亩大豆苗,横看密密匝,波浪起伏;竖看则垅背笔直,整整齐齐。每一棵豆苗都有自己独立的根系和生存空间,靠自己的力量进行光合作用,完成生长过程。同时它们又是生长在一个庞大强盛的集体里,得到了统一的科学的管理和护卫。
我在基地的基层,见到了许多场长和政委之间,教导员和中队长之间,上级和下级之间,干部和战士之间,那种似兄弟非兄弟,似家人非家人的特别亲密关系:默契、合作、自然、轻松,又有相互的尊重。不像一家人那样随便和熟了就不讲理,不讲理就会起争端,闹矛盾。
一场的场长高学贵接到总后勤部的领导要来视察的通知,便给自己的妻子打了个电话。他的妻子是基地理发店的经理,接到丈夫的电话,立刻带上全套理发工具,赶了80多公里的路,来到一场。在一场的地头、路边、场院里、汽车旁,她挨个给干部、战士理发。人漂亮,手艺也漂亮,干净利索,把一场的脑袋一个个收拾得精神百倍。一个多月来他们忙于抢收,几乎连吃饭、睡觉都嫌麻烦,哪还顾得了头发。把脑袋交给场长夫人来整理,他们放心,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享受。我在旁边看着都觉得舒服、自然,她穿着大红毛衣,系着雪白的围裙,打扮入时,风采俏丽。却和这黑色的旷野,金黄的大豆山,粗笨的联合收割机极为谐调,画龙点睛般地使紧张的秋收有了笑声,有了温情,了动人的色彩。
基地副政委肖文吉大校,陪我们早晨5点钟起床,尽兴地在黑土地上跑了一天,翻越小兴安岭余脉,横穿黑龙江省北部,直到中俄边境,可算在一个更广阔的背景下对黑土地又多了一些了解。地球上有三块黑土地,一块在乌克兰,使乌克兰成为前苏联的粮仓。另一块在北美洲中部,使加拿大小麦居世界之首,使美国成为世界头号农业强国。第三块就在中国东北部,松花江和嫩江平原上。见惯了黄土和红土的人,常以为松嫩平原上铺了一层黑粪。翻开的黑土,松软,在阳光下闪着亮光,如同挂了一层油。
有这样的黑土才会有盛大的绿色。
奇怪,世界三太块黑土都分布在北纬45度以上的寒冷地带,说明寒冷是形成黑土地的一个重要条件,经过寒冷孕育出来的绿色才能辉煌壮阔。大自然是公平的,它让南方温暖多雨,四季长青,但青山绿地之下却没有多少内容。北方一些不毛之地,甚至莽莽沙漠之下,却埋藏着石油。一些光秃秃的大山,里面埋着宝藏,如甘肃的锡,山西的煤,辽宁的铁……
黑土地也是大自然对人类的厚赐,嫩江基地没有辜负这片黑土地。在千里旷野,如果突然看见几座孤零零的楼房,那便是基地下属的一个场和一个中队的所在地。旁边一定还有四个银光闪闪的粮食烘干塔,并排挺立,直插云空,如同上了发射架的巨型火箭。
割豆的,晒豆的,装豆的,运豆的,一幅秋满人间的兴旺景象。
也有一部分顽强的绿色,仍留在针叶松的枝头,或者成片地占据着某处的山岗,或者像围墙挺立在路的两旁,随着路势起伏蜿蜓着。坐在吉普车里,看前面的路,有时像驼峰,有时会直立起来,像通天的胡同,待走到跟前,路仍旧是平的。是路两旁交替变化的各种树林,使黑土地上的路变得神秘了。
晚上,当我们再次翻越小兴安岭,急急忙忙往基地赶的时候,突然天降大雪。四周一片漆黑,惟有车灯吃力地照出车头前的一小片雪景:关里的人难以见到这么大的雪,雪花大如拳,不是从天空飘落下来,而是从旁边的黑暗中突然弹射出来,一团接一团,一团赶一团,旋转着,推进着,拧成千万条粗粗的雪绳永远扯不断,拉不完。
吉普车仿佛已经被这些雪绳塞住,缠住,车轮打滑,慢慢爬行。而雪团不停地射来,最后竟变成了雪枪,吉普车头如张开的大口,以与雪团迸相同的速度吞吃着这些冰冷可怕的东西……
农历刚进九月,序属三秋,就下这么大的雪。肖文吉告诉我,从现在起,一直到明年阳历5月,大雪不化。大雪覆盖,正可以保护墒情,地里的水分不蒸发,雪水本身又富有氧分……这就是寒冷的妙处了。
黑土地用多半年的时间做准备,积蓄力量,迎接新的绿色。这绿色怎么会不强大,不充满生机!
部队在冬训,黑土地也在冬训,全是为了新的绿色。
在我们即将离开嫩江基地的时候,基地副主任刘衍杰大校送给我一袋黑土,这是非常珍贵的礼物。我家里有近二十盆花木,明年春天倒盆换土的时候,我将给每个盆里都撒上一把黑土,愿我的花木也能长出嫩江基地那样的绿色。
慈祥的火
——忆秦兆阳
秦兆阳先生走了,悄悄地走了,没有惊动任何人,甚至没有惊动他自己——他还没有想到自己会走得这么急。前不久,他还对女儿说:“我的文章没有做够,书没有读够,画没有画够,字没有写够,人没有做够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