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他住在同一间大病房里的20多个普通老百姓,也没有想到他是一位将会被中国当代文学史记住的重要作家,是早在半个多世纪前就投身革命的“高干”,更没想到他会死在普通百姓中间,死得这么仁义,不吵不闹,不兴师动众,静静地默默地温慈地告别了大家,让人感到生死就在呼吸之间。
这就是秦兆阳的风格。
大约七八年前,在北京召开全国作家代表大会,秦兆阳没有出席这许多年一度的“文坛盛会”,选举的时候却得票很高,在前几名之列。当时没有人公开说破这一现象,但有相当多的人记住了这件事,并生出许多感触……
因为秦先生自1978年复出文坛以来,不“炒”别人,也不被人“炒”。但他从不对别人使用的各种“炒”术发议论。我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用什么办法,使自己成功地躲开了文坛的热闹,几十年来在所有著名的会议上、在电视上,绝对找不到他的影子。
可他本来是一个无处可躲的人。50年代初,先以长篇小说《在田野上,前进!》向世人证明了他是一个深刻有力,大气磅礴的作家。继而以《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为题,发出雄浑的强音,震惊文坛,被批判了20年,被摘引了20年。无论批判者或称颂者都无法超过他,这篇文章成了中国当代现实主义文学的理论巨石。在他担任《人民文学》副主编期间,披坚执锐,扶植新人,当代许多知名作家的处女作或成名作是经他的手问世的。
此后到广西过了20年“右派分子”的生活,“文化大革命”结束两年之后重新回到北京,出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兼《当代》杂志主编。用冯牧先生的话说,秦兆阳是大作家、大编辑家、大评论家。这样一个物能往哪儿躲呢?
况且他又多才多艺,早年毕业于延安鲁迅艺术学院美术系,我见过先生为我画的墨荷翠鸟,笔风飒飒,墨浪滔滔,荷杆高二尺,一笔贯到底,挺直灵逸,雄健质朴。时下正是全才”走红的时候,先生却默默地躲开了时尚。他并不轻视时尚,也不鄙视喜欢热闹的人,有热闹才叫文坛,才叫社会。直到去世他没有出过一次国,当然也不是因为没有机会。我不想以出国与否论雅俗得失,我就出过国,到国外看看是我所望的。提起此事只想印证秦兆阳的性格,想知道,是怎样消除了生活中各种各样的诱惑?
他,隐逸而不逃避,沉博而不孤傲,超拔清脱而不落落寡合,清雅而不闲适,热忱而不偏激,深邃而不沉郁,旷达而不圆滑。所以他不参加各种各样的活动,组织活动的人并不记恨他。人们习惯了他,但没有忘记他,且越发尊敬他。
当今文坛被人爆炒、被人议论、被人艳羡的人不少,被人尊敬或者说值得尊敬的人不是很多。提起秦兆阳,人们很容易生出一种敬意。他躲开热闹却没有躲开人们的尊敬,这简直是现代社会的一个奇迹。他的突然去世同样也使许多人对他的生命生出一种崇高感。
历来文坛上少不了恩恩怨怨、是是非非。秦兆阳以前是否和人结过恩怨不太清楚。应该说,他被打成“右派”就是搅入一场大的是非当中去。他为文个性雄强,喜欢创设新说,以他的为文揣度他的为人,大概也相当锋利。曾取笔名“何直”,这样的性格可能容易得罪人。但是,“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战斗洗礼”,近20年来,谁能说得出文坛上的哪一件是非和秦兆阳有关系?谁能说得出秦兆阳和什么人结过怨?
,他并不是老好人。一位还健在的文学大家说过这样的话:“只有秦兆阳改过我的稿子,他敢提意见,敢改任何人的稿子。”这不是责怪,语气里带着敬意。既不当老好人,又不得罪人,该怎样掌控这种火候呢?
他爱自己的国家,却并未因这种爱没有得到回报而变为恨。他长期情绪负重、愤世嫉俗,并未转化成牢骚和叫骂,也不以嬉笑怒骂表达自己的机智和清高。自己挨过大整,并未因此而报复别人以泄怨忿。有一句很流行的话:“谁没有挨过整,谁没有整过人”,对秦兆阳不合适。他关心现实又襟怀高淡,洞彻人事,对生活又充满热情,厚重耿介又平正清穆,为文几近炉火纯青,为人宽展谦和、气度从容,人品与文品相契合,相映照,高标当世。
先生是文坛一团慈祥的火,温暖着人心、文心,净化着当代人文精神。他的去世使文坛又失去了一片洁净的天空。然而,他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高人”。先生是我和陈国凯在北京文学讲习所读书期间的导师,有一次我们俩到家里去看望老人,正赶上当时的第一机械工业部副部长孙友余在座,听两人纵论天下大势,得益:殊深。原来先生对社会状况、对国家的经济文化形势了解得相当多,相当透彻,外和中介,壮怀不已。
一个多月前先生发病住进首都医院由于不是部级干部,不能进高干病房,只能住进30人的普通病房。先生安之若素,自己本来就很普通,理应住普通病房,心里坦然。这境界真的是很普通吗?去年冬季先生突然发病,人们把他送进了海军医院小病房;他显得不安定不自然,向家人唠叨:“出版社没有钱,我的级别又不够,只要能治病,何必非呆在这高干病房里!”
危机一过就坚决逃出了医院。他有肺心病,最怕冷,最怕过冬,—冷就感冒,一感冒就引发肺炎,剧咳不止,继而引发心肌梗塞,这次是这样丢了性命。几年前医生就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受凉,不能感冒。然而每到冬季他总是要不断地受凉,反复地感冒,因为他住在阴面的旧平房里,没有暖气,到冬天阴冷阴冷。去年冬天他为了不感冒,只好穿着棉衣棉裤、戴着棉帽子睡觉,起夜也方便。这一点看他又不普通了——北京市最普逋的住宅楼里都有暖气,然而没有一间是属宁他的。也许因为他有自己的老房子,单位便不再给他新房,他木属于那种能给自己搞好几套房子的人。也许他对这所早已被房管所下了危房通知单的老平房怀有特殊的感情,舍不得丢弃它,或拿它去换一间暖和的房子——1957年他被划成“右派分芋”后,知道自己前途黑暗,在中作家协会肯定呆木住了,便拿出全部积蓄匆匆实下这房子,安置家属。
岂知,当时一个“右派分子”的家属,有了房子也难以安置得很快就被赶出了北京,20多年后才得以房归原主。秦兆阳又怎会对这所房子没有感情呢?房子问题——这是中国老百姓最容易碰到的难题。正是这个难题,葬送了一位老作家的性命。
如果说秦兆阳先生是“高人”,恰恰因为他普琿,他真实。1990年8月29日先生给我一信:“……数月前你给我的复信,至今记忆犹新,原因是你把我看得太好,使我惭意难消。近几年渐入衰老之境,不免常对自己的一生有所回顾,深觉自各方面都很平常,其所以有点名气,是20余年被当做批判的典型造成的,这连我自己也出乎意外。从本心说,我对自己是颇失望的,再加上经历多了,对许多事情易于看透,故不争不求不扩张,极少参加各种热闹场面,且不通世故,迂阔成性,不善处事,只是时常逃避世事。这样可能就显得与人有些不同,不同就不同,听任自然过自己的日子,求得内心安静而已。因此,请你把我当做一个忘年之交的平常朋友吧。”
平朴,坦诚,宽厚,自然。先生不希望我把他看得太好。读了此信我仍然无法把他看得平常,听了别人几句真诚的好话,一定要直来直去地还自己以本来的面目,眼下这样的人就不多,单凭这一点也可看出先生是大好人。
其实,对他的任何赞美都没有必要。他的一生就是对自己最好的赞美。
157年前,—个刚则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少年,提着一个旧皮箱,告别亲人热土投奔延安。他走出了很远,再回,头,看见母亲依然站在湖边望着他,形神清肃,目光灼热。从此这目光就再也没有离开他。前不久秦先生还对大女儿说:原来母亲的眼光盯了我一辈子。一辈子生活在母亲的注视下是幸运的,是充实而强大的。
这母亲也是他的大地,他的民族。
所以,他的内在稳健专一,树立了一种精严凝重的风格,不为当世的浮霏所动,使淫丽夸饰的风气也难以近身,保持了大家的严格和恬淡。这是秦先生能获得,普遍尊敬的主要原因。虽然他走得太匆忙,但他走的气度超珙,神风卓荦。
1983年秋天,生写完长篇小说《大地》之后,曾即兴向我念了一首打油诗:
莫道人生易老,苦辣酸甜味好;
且喜大地多情,天涯处处芳草;
若无酷暑严寒,哪得绿溶春草;
白头犹自繁忙,只因吐丝未了;
回头无愧于心,始可安然定稿。
秦兆阳先生安息。
喜丧
罪
我接到大哥去世的消息好半天没有缓过神来。倒不完全是悲伤还有震惊。一个多月前我回老家看他,他的状态还非常好,赶集、下地噔噔的,中午吃捞面比我吃得还多。三天前侄女打电话来,还说她父亲的身板儿忒好了,整个麦秋没闲着,刚帮着老儿子收完场。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
生死的转换难道可以如此迅捷、突兀?平时听到什么人猝死的消息,虽然也要惋惜一番,但跟自己的亲兄弟突然故去大不一样。骨肉连心,疼到深处,于是生出许多疑问……
一个人可以毫无缘由地就出生到这个世界上来,要死去则必须有原因。如果没有原因、没有预兆就撒手走了,会把亲属坑一下。但那也许正是几辈子才能修来的福,叫“善终”。“善终”比“善始”更难得。
“善终”是有条件的要活到了一定的年龄。就是俗话说的已经“活够了本儿”。死的时候要干净利索,没有受罪。
对许多人来说,死可不是简单的事,更不容易。按现代医学的解释,人的死亡“不是一个自然的过程,要忍受极大的痛苦才能最后告别这个世界”。“善终”是没有这种痛苦,或极大地缩短了这种痛苦的过程。
于是人们把活到古稀之年再去世称为“喜丧”——把“丧”和“喜”联系起来,是中国文化的高明。办“喜丧”和一般的治丧感情的投入不一样,表面上是办丧事,心里却把它当喜事来办。明明是死了人,又喜从何来呢?喜的是生命已经不亏,到该结束的时候就结束,自己不再受罪,也不会给活着的人添罪了。
这几年我可真是见过几位受够了大罪之后才闭眼的人,他们被病痛折磨得生不如死,家属的亲情、孝心也被折腾得到了最后的临界点,嘴里不说,心里恨不得快点解脱,病人解脱,别人也跟着解脱。人人都希望能健康长寿,但肉体凡胎是由碳水化合物构成,活的年头太长了,怎么能够健康?最常见的是没有力气控制屎尿,干净了一辈子最后却陷于屎尿阵之中,失去了排泄的快感和做人的尊严。让人很容易联想至!有些宗教里关于“原罪”的理论……死是对一个人所有罪愆的总惩罚。
所以能够预测自己圆寂日期的高僧,提前许多天就不吃饭了,或者喝一点能清理肠胃、让肉身不坏的草药,让自己干干净净地脱离尘俗。
大哥走得这么干脆利落;自然不会受罪。他活了77岁,不算长,也不算短。我们的祖父活了74岁,父亲是?7岁,他们临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都很清醒,走得干净净。看来我们蒋家的男人大体都是这样的寿命了——芷因为寿命不是很长,所以受的罪也少。我算了一下,自己还有20多年的阳寿。突然间对自己最后的结局看得清清楚楚,心里一阵轻松,感到欣慰,竟没有丝毫的恐惧或遗憾。这要感谢大哥,是他的去世提示了我……
有生必有死,人从,出生开始就被死亡追赶,或者说是追赶死亡。人应惧生,而不是惧死。村里蒋姓一族,长一辈的人已经没有了,我想大哥对死早有准备也许等待好几年了。特别是一年多前大嫂去世后,对大哥来说,死就变得真切和迫近了……感到意外的只是我们。意外的理由就是他的身体还很好,这其实是很盲目的。
在身体很好的时候离世是不失尊严地自己走,身体被彻底拖垮后再去世是被动无奈地被拉走。
我们共有弟兄四个,二哥死得最早。天津还有一个七+岁的三哥,他对家乡对大哥乃至对乡亲们的感情是我这个最小的弟弟所无法比的,他坚持要回沧州亲自为大哥送行,让我暗松一口气我原来还担心,三嫂或侄子们怕他年纪大吃不往奔丧的辛苦,不让他回去6那样我就成了家中惟一的长辈,一个长辈在丧礼上应该怎么做我可是一窍不通。
老家治丧有严格的程式,极尽繁琐和铺陈,一切都得按规矩和乡俗进行。你说有真情,很悲痛,但哭乱闹也不行,那叫“闹丧”。“闹丧”所表达的意思是对丧事办得不满意,对帮忙的人或侄子侄女们有意见,想找若闹事。会说你在天津呆了几年,故意狗长犄角——羊(洋)式的。我可不想叫本家的晚辈和村里的乡亲们说闲话,最好是一切都做得中规中矩。哭要会哭,说要会说,站要会站,
跪要会跪,走要会走:在治丧的全过程中,每一项程序都有许多人在围着观看,你做错一点就会惹得议论纷纷或被指指戳戳。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奔到兄长的灵堂前,是该跪着哭呢,还是弯着腰哭?
有三哥在,我就省心了,一切按着他的样子做就行。偏我有个毛病,性情急躁说话快,动作快,走路快。到了大哥生前居住的门口,一大群乡亲在盯着我们,不说话,不打招呼,连做棺材的也停了手直瞪瞪地看我们怎样哭,有人扭头跑进院子,想必是给侄子们送信儿,院子里立刻传出爆炸性的哭声。这一紧张我就忘记等三哥了,也许是急于想见到大寄的遗容,自已腿长脚快地先进了院子,这时候侄子们哭着迎了出来,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先于哭声而流出来了。奔到堂屋,见大哥的身上罩着黄布,躺在一个玻璃棺材里。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是水晶棺材?没听说哪个侄子发了大财能给大哥买得起水晶棺材?门外边不是正在赶做木头棺材吗?怎么不让我们见大哥最后一面就入检了?就在我走神发愣,手足无措的时候,两个侄子扶架着三哥嚎啕着进了屋,我赶紧小声请示:
“要不要跪下哭?”
“不要。”
“咱得见见大哥的面儿吧?”
“得见三哥发了令,“打开冰柜。”
原来那是冰柜,为了镇着大哥的遗体不会变坏。麦收季节,正是五黄六月天上下火的日子,没有生命的肉体很快就会腐烂。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一碰上事就犯傻,常常露出一股呆气。
冰柜是两半儿的,有人开始撕揭封住连接处的胶布。要和大哥见面了,屋子里掀起一个痛哭的高潮,极富感染力,当时即便是木头人也会随着掉泪。侄女婿大声提醒哭泣者,他的声音高出所有的哭声:“不要把眼泪掉在死人身上!”这小子就这么称他岳父为“死人”,我又赶紧提醒自己,这种时候你就别挑字眼儿了。
柜掀开了,黄布拿掉了,我见到了大哥的脸。我对这张脸是非常熟悉的,现在却失去了生气,显得发黄,僵硬,怪异。嘴张着,眼也半睁着……莫非因走得匆忙,有些心事未了?小侄子用手掌帮着他父亲合眼、闭嘴,口中还念叨着:“爸爸,我三伯伯、老伯伯都回来了,你老牵挂着的人都在这儿守着哪,放心地走吧。把眼闭上吧,把嘴闭上吧,别吓着你的小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