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瞬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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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识人(6)

小侄子的话又把满屋子的哭声催动得更为悲切凄厉。但大哥的眼和嘴仍不肯痛快地紧闭上,小侄子的手掌仍然极有耐心地在大哥脸上摩挲。人死了就该闭眼,所以人们把死亡又通称“闭眼”。死而不闭眼,是死得不安,也让生者不安。这时候哭已经不是主要的了,每个人都希望大哥快点把眼和嘴闭上。于是知道大哥心思的人;或者边哭边加以解劝,或者在心里默默地跟大哥对话,就仿佛大哥还能听得到大家的话一样我在清明节回的时候,知道大哥有两件心事,一件是大侄子的儿子买房缺一点钱,另一件是二侄子的大小子还没有说上媳妇。其实这都不是大事,大侄子全家在天津,他是铸造业的能人,兼职很多,收入颇丰,他们既然想买房就一定会有办法弄到钱。二侄子的大小子才20岁出头,长得精精神神,身体健壮,尽管读书不多,在农村还能打一辈子光棍吗?我也暗暗地劝慰大哥,该闭眼时就得闭眼,该撒手的就得撒手。儿女都已长大成人,儿女的儿女就更用不着你操心了人死是高潮,所有的人都围着你转,哭你,想着你,念叨你,在三天的治丧期里你是全村人关注的中心,一个普通人不就是到死的肘候才被人发现你是多么的重要、多么的不可缺少吗?是死成就了一生的辉煌,你已问心无愧,赶快高高兴兴地去找祖宗们和大嫂团聚去吧。

大的双眼终于慢慢地闭上了,嘴还微微地有点张着,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主事的人张罗着又用黄布把大哥盖上,把冰柜合拢,重新粘好胶布。我们从天津赶回来为大哥治丧的第一个程序就算完成了,大侄子把三哥和我让进里屋,要进行第二步:全家人商议丧事应该怎么办?

大侄子说:“我爸爸不在了,三伯伯、老伯伯就是我们的老人,丧事该怎么办得听您二老的。”这话说得我鼻子又有点发酸,大哥的丧事该怎么办,主要得看大哥儿女们的意思,我相信在我和三哥回来之前他们兄弟姐妹肯定已经商议过了。尽管大侄子说得很动情,很客气,表示了对还活着的长辈的尊重,但我和三哥却不该轻易发号施令。一我让大侄子先说说他们的想法,他说:“我和三伯伯、老伯伯在天津生活,丧事怎么办都好说,村里还有三个兄弟,丧事要办得合他们的心意,该有的程序一样也不能少。”

大侄子说得合情合理”他的情绪也很冷静,到底是喜丧,哭归哭,哭过就算。我请三哥表态,他对侄子们的想法表示赞成,我也觉得我们没有理由反对或另外再提出一些要求——除非我们是想挑刺儿。

三哥提了个我也很想知道的问题:“你们的爸爸到底是怎么设?”

在老家的侄子们必须对他们父亲的两个亲弟弟有个交代。大哥和三侄子住在一起,就由老三来说:“昨天晚上,我爸爸到二哥家吃面条,前些日子有人给二哥的大小子介绍了个对象,媒人回信儿说,基本就算成了,大后天正式定亲。我爸爸高,吃了快两大碗,九点多钟回来先去了茅房,大概是想解完手就上炕睡觉。隔了一会儿狗叫起来了,我以为有外人来串门,出去看了看没有人,等我一回到屋里,狗就又叫个没完,我第二次出去把它喝唬了几嗓子。等我一回到屋,它叫得更凶了,我突然意识到不好,赶紧往外跑,我爸爸已经堆糊在茅房外边的墙根底下了。我喊您侄媳妇把我爸爸抬到屋里,赶紧叫孩子去把我二哥和老兄弟叫来,我去请大夫。大夫来了又打针又灌药,我爸爸就始终没有醒过来,到凌晨四点咽的气。

如此说来大哥真的是:“喜丧”一因喜而丧。成了他块心病的孙手谈成了对象,一高兴吃了那么多面条,老家的那种大碗,有一碗就够他那已经工作了力年的老昆对付的……大哥应该是死而瞑目的了!

亲属将治丧的大原则一经确定,裙忙的人就开始忙乎了。其实就在我们一大家子人还在东屋商量的时候,治丧的领导核心已经自德形成并弁始工作了。以我本家的一位兄弟为首,他在村里是个说说道道的人物,还有一位负责记账的,一位守着一个黑人造革提兜专管钱的出纳,一位掌撞治丧进程、指挥和调度一切的“总理”,另外还有两个侄子辈的人当跑腿的,负责采买。他们占据了兰侄子家最好的一间屋子那间;屋手就成了“治丧大队”的队部,治丧工作也就热火朝天地开展起来了在当街一拉溜搭起了三个大棚,都是租来的,铁管一支一架,用印治丧图案的白布一罩,里面摆上了:几十张饭桌,太出殡的架势就出来了。这几十张饭桌非常重要,它标志着丧事的规格。主家想办多大场面,就看有多少张饭桌,将饭桌摆多少天。

治丧过程中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吃,根据你的家底儿,你想杷丧事办到什么规模,桌上的菜应该上几个碟几个碗,约定俗成是有惯例的,你太寒碜了就让村里人和亲戚们笑话,甚至会怪罪。大哥的两个兄弟和长子都在天津卫做事,侄子们又想把丧事办得好看,那就得豁得出去让人吃。再说人家来吊唁都不会空着手来,烧纸是必带的,同时要随礼,少则10元,多则几十元不等,不交钱的也会送一块幛子(布料)。

在民间深入人心的“吃绝户”最早就是由治丧引起的:没有儿子的人死了,在办丧事的时候人们就会拼命地吃,主家如果不大大方方地让村里人张开肚皮大吃几天,就会犯众怒,遭到唾骂。因为他继承了绝户的家产,也是白拣来的。以后演化成凡是丧事都要吃,从吃的规模看丧事办得排场不排场。吃是给死者减罪,到阴间少受苦,也是给死者的后人免灾。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随着“治丧大队”的成立,火头军立刻行动,在院子里和大门口两边垒灶埋锅,一笸箩一笸箩的馒头蒸出来了,一大盆一大盆的菜炒出来了,一箱箱的白酒、啤酒从供销社搬来了……本家兄弟以及为丧事帮忙的人,理所当然要在丧事上吃,外村来吊唁的人随到随吃,流水的筵席就算开张了。所谓“流水席就是指吃饭的人像流水一样哗哗流不断,前边的人刚吃完,后边的人又接上来。或者前边的人还没有吃完,后来的人已经在等着了。但是孝子们——也就是我的侄子、侄女、侄孙子、侄孙女、外侄孙子、外侄孙女们以及我们从天津去的一帮人,吃饭要良己想办法,或者见缝插针地从灶上摸个馒头盛碗菜。找个地方三下除二地划拉到肚子里去,或者到哪个侄子的家里让侄媳妇抽空给做碗汤喝。所有参与办丧事的人都是在帮我们家的忙,从情理上说我们应该照顾人家,人家没有义务还要照顾我们。可是整个丧事有自己的领导机构,一切活动安排都是听从“治丧大队”的号令,我们倒成了局外人。

“治丧大队部”的几位核心人物,他坐在炕上天南地北,家长里短,说得开心,笑得痛快。三天里他们很少下炕,更难得出屋,灶上炒出了菜先端给大队部的领导,他们喝的酒也比外面那几十桌上的酒高一个:档次,丧事操办过程中的大事小事都得请示他们以后才能办——办丧事尚且如此,可以想见平时农村干部的权威性了。

其实,大哥也被冷落在一边了。这些人并不悲伤,无非是想借他的?热闹一下,大吃大喝,猜拳斗嘴,过过酒瘾,而且吃喝完了还不会感谢他。因为谁都知道,很会过日子的大哥,在活着的时候是绝不会请塔么多人到家里来+个碟八个碗地吃喝一通的。如此看来,与其死后被动地挨吃,真不如活着的时候主动请人来吃,…

三天里我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寂寞的大哥的棺材旁边,和认识的乡亲说话,回想我在村里度过的童年生活,好奇地看着丧事乱糟糟地以吃为中心地在向前推进。

第二天的主要程序是火化——这令我大为不解,已经拉开架势要把丧事办得热闹、堂皇,还做成了那么结实壮观的棺材,为什么还要火化呢?“治丧大队部”的头头向我解释:现在农村不许土葬,谁家死了人偷着埋了,让村委会知道后不要把人挖出来照样送到炉子里去烧,还要罚款。没有人敢惹那个麻烦,于是农民们想出了这么一招儿,死一次葬两回,先火化,后土葬。只要火化完了,你再折腾多热闹政府也不管了。

这才是农民的幽默,是无数“你有政策我有对策”中的一人们之所以惧怕火化,是因为火化完了人就彻底地消失了。因此有些老人临死前只留下一句话:“千万不要把我烧了!”现在先把入烧了,还要埋什么呢?

外面阳光很毒,热风烫人。孝子们哭着把大哥抬出来放到灵车上。沧州火化场的这种灵车却令人难以忍受,它是在普通的面包车底盘下面开了个长抽屉,把死人往里面一塞,然后让孝子们坐到上面,把死了的老人踩在脚下……这时候已经没有人顾及这些了,好像火化就是这种规矩,既然不得不火化也就不得不遵守火化的规矩。

火化场在沧州市的西南角,离村子很远,正好可以让一群半大小子尽情地耍。他们坐着一辆拖拉机在前面开道,喀嘟嘟开得很快,鞭炮挂在拖拉机的后尾巴上,一路上噼里啪啦炸得烟尘滚瓌,同时趁风把纸钱撒得漫天飘舞。

在烈阳下,这支奇怪的车队把气温搅得更加燥热了,引得路两旁的行人都捂着口鼻看热闹。好像走了近个小时才到达火葬场。火葬场空旷而简陋。但生意不错,在大哥的前面还两个人,大哥排在了上午的最后一炉。空荡荡的大院子里没有阴凉处,大家挤在火化炉外面的墙根下,有一位老太太在卖汽水,身边还跟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小姑娘可以自由进人到火化炉跟前,在停放于炉口外面的死人跟前走来走去,不躲不怕,熟视无睹。这个姑娘长大了若分配当火化工,一定不需要别人再给她做思想工作……

在漫长的等待中,孝子们都躲到凉快的墙根底下去聊天,只有大哥自己孤单单地躺在火化炉前,排队等着化为灰烬的时刻快点到来。一送进火化炉,大哥就彻底消失了,这一刻应该是孝子们痛哭的时候,生离死别嘛。对死者多看一眼是一眼,多留一会儿是一会儿,希望尽量延缓把亲人送进火化炉的时间。可是,这时候所有的人都希望快一点烧,烧完了快一点回去。天也实在太热,年轻人的肚子大概早就饿了。

我默默地对大哥说:你不要怪哟,现代年轻人的孝心做做表面文章还可以,却经不住大的考验。为你的死这样大操大办,看似奔着你来的,吃的是你,花的是你折腾的也是你。其实是你的死折腾了活着的人,吃的是活着的人,花的也是活着的人,这些花样一概与你无关,是为了活人的面子,是折腾给活人看的,归根到底还是活人折腾活人。

三哥述是发了脾气。木是闹丧,是冲着乐队。

三哥年轻的时候是村里的吹笙高手,逢年过节或赶上庙会,为唱戏的伴奏,谁家有了红白事儿,少木了也会被请去吹奏一番。那个时候他们在丧事上吹奏的是《无量佛》、《坐经曲》、《行经曲》,还有几支哀怨伤痛的悲调,乐器响,沉痛悲伤的沮丧气氛立刻笼罩了治丧现场,也笼罩了全村。亲的热的会悲从中来想起诸多死者的优点和好处,即是八竿手打不着的人,也会被音乐感染,心生同情,悲怜人世,都变得宽和友善了。

在那种乐队的伴奏下,孝子哭得格外悲痛,来吊孝的人也哭得自然。特别是到夜晚,《无量佛》的乐曲还让人生出一种庄严沉静的感觉,梵音圣号,送死者的魂灵升天。

谁料今天花钱请来的吹鼓手们,竟在大哥的棺材旁边吹奏起现代流行歌曲,一首接一首,《纤夫的爱》、《九妹》、《大花轿》……乐曲响,年轻人就跟着唱,其实是一种喊叫:“妹妹你看着我一个劲地笑,我知道你在等我的大花轿……”叽叽嘎嘎,打打闹闹。叫孝子们还怎么哭?叫来吊孝的人想个哭的样子都困难。乐曲与治丧的气氛格格不入,让人感到极不舒服,难怪三哥会发火。

他老人家是我们这一支蒋姓人家的权威,吹鼓手们怎敢不听,立刻改奏治丧的曲午,围观的老老少少也都跟着散了。二侄找到我悄悄地说:“别人不敢张嘴,您得劝劝我三伯,不能管这种事。”“为什么?这是办丧事,还是办喜事?”

“现在办丧事都是这个样,光吹丧曲子大家不爱听,不爱听来的人就少。咱花钱请乐队不就是图个热闹吗?就得多吹人们喜欢听的等一会儿还要点歌儿,还要跳舞呐……”

“还要跳舞?在你爹的棺材旁边?”

“对啊、怎么啦?改革开放嘛,怎么城里人倒成了老赶?既然想大办,就要求来的人越多越好,也显得我们家人缘好。”

“不,爹现在需要的是鬼缘,这样瞎折腾把丧事办成狂欢节,叫你爹的灵魂怎么安息?倒好像是活着的人在庆祝他的死,就不怕他的惩罚吗?”话可以这样说,但侄子们想把他们父亲的丧事办得漂亮、圆满,我和三哥只能成事不能搅事。我对侄子说;“你三伯管得対,你的道瑝也不错,我把你竺伯拉到一个地方去休息,我们一走你就丢告诉乐队,随他们的便!”

我把三哥安顿到距治丧现场还有老远的小侄子家歇着,把侄子啲话去掉棱角向他学了遍,劝他眼不见心不烦,耳不听不生气,随他们爰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有大事需要他出面的时候我会来叫他

等我再回到大哥身边的时候,乐队前面又围了不少人。围观者这囱不是要求乐队吹奏什么歌曲,而是让一个芋拿竹板,像女人一样忸泥作态、飞眼吊膀的男人给表演节目。直到有人从“治:丧大队部”领来10元钱交到那人手里,他才给自己报幕:

“那我就给老少爷们儿唱一段《奴家十八恨》”

四周响起了嘻嘻的笑声和拍掌叫好声。我心里骂了一句,这叫什么玩艺儿,带色儿也开始上了。

在办丧事的整个过程中,最不可缺少的就是哭。无哭不为丧。现在的农村虽然爱赶时髦,把丧事办成了喜怒哀乐的大杂烩,惟独还缺一项——花钱雇入哭丧。因此大哥的丧事自始至终都得靠大哥的亲属们自己哭。

死了亲人要哭,这是很正常的。在亲人刚刚咽气的时候,你怎样哭都不要紧,却不外乎古入在《方言》里所归纳出来的三种方:式:哭泣不止、无泪之哭和泣极无声。私人的悲哭一旦有别人介人,有了解劝者和观看者,或者进人正式的治丧程序,哭就变成一种责任,一种必不可少的形式。更多的是一种艺术,一种表演。

记得1977年春天,一向身体很好的父亲突然无疾而终。从天津回家奔丧的人一下火车就开始哭,从火车站到村子还有7里地,中途被接站的人劝住了会儿,到了村边上又开始哭。那是真哭,是大哭因为心疼一父亲活得厚道,死得仁义,没有给儿女们添一点麻烦自己悄没声地干干净净地走了,让儿女们觉得像欠了老人什么。哭起来就动真情,眼泪止不住,见到父亲的遗容会哭,想起跟父亲有关的事情会哭,听任何一个人谈起父亲也会哭……

到了第二天,我和妻子的嗓子都哑了,无论再怎样用力也哭不出声音来。但丧事要办好几天,孝子们无论白天黑夜都要跪在父亲灵前,一有来吊孝的就要陪着大哭,每天早、中、晚,要三次从村北头哭到村南头去报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