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他们办过一本叫做《早晨》的文学刊物。早晨,那正是一代人的自我写照。他们生而逢时,正是祖国结束黑暗的夜晚迎接满天朝霞的时光。同时,早晨也是他们的自况,他们生命的阳光正在升起,时代为他们铺就了一条充满阳光的路径。
这一代无论如何是幸运的,但这一代肯定是要威受时代的重负的。道路是明确而宽广的,但道路也肯定是曲折而充满挑战的。这一切,通过与77级有关的两本刊物的名字及其遭遇,已作了非常有趣的预言。
永远的校园
一颗蒲公英小小的种子,被草地上那个小女孩轻轻一吹,神奇地落在这里便不再动了——这也许竟是夙缘。已经变得十分遥远的那个八月末的午夜,车子在黑幽幽的校园里林丛中旋转终于停住的时候,我认定那是一生中最神圣的一个夜晚:命运安排我选择了燕园一片土。
燕园的美丽是大家都这么说的,湖光塔影和青春的憧憬联系在一起,益发充满了诗意的情趣。每个北大学生都会有和这个校园相联系的梦和记忆。尽管它因人而异,而且也并非一味的幸福欢愉,会有辛酸烦苦,也会有无可补偿的遗憾和愧疚。
我的校园是永远的。因偶然的机缘而落脚于此,终于造成决定一生命运的契机。青年时代未免有点虚幻和夸张的抱负,由于那个开始显得美丽、后来愈来愈显得严峻的时代,而变得实际起来。热情受到冷却,幻想落于地面,一个激情而有些飘浮的青年人,终于在这里开始了实在的人生。
匆匆五个寒暑的学生生活,如今确实变得遥远了,但师长那些各具风采但又同样严格的治学精神影响下的学业精进,那些由包括不同民族和不同国籍同学组成的存在着差异又充满了友爱精神的班级集体,以及战烟消失后渴望和平建设的要求促使下向科学进军的总体时代氛围,给当日的校园镀上一层光环。友谊的真纯、知识的切磋、严肃的思考、轻松的郊游,甚至失魂落魄的考试,均因它的不曾虚度而始终留下充实的记忆。
燕园其实不大,未名不过一勺水。水边一塔,并不可登;水中一岛,绕岛仅可百余步;另有楼台百十座,仅此而已。但这小小校园却让所有在这里住过的人终生梦绕魂牵。其实北大人说到校园,潜意识中并不单指眼下的西郊燕园,他们大都无意间扩展了北大特有的校园的观念:从未名湖到红楼,从蔡元培先生铜像到民主广场。或者说,北大人的校园观念既是现实的存在,也是历史的和精神的存在。在北大人的心目中,校园既具体又抽象,他们似乎更乐于承认象征性的校园的精魂。
我同样拥有精神上的一座校园。我的校园回想包蕴了一段不平常的记忆。时代曾给予我们那一代青年以特殊的际遇,及今思来,可说是痛苦多于欢愉。我们曾有个充满期待也充满困惑的春天。一个预示着解放的早春降临了,万物因严冬的解冻而萌动。北大校园内传染着悄悄的激动,年轻的心预感于富有历史性转折时期的可能到来而不安和兴奋。白天连着夜晚,关于中国前途和命运的辩论,在课堂、在宿舍、在湖滨,也在大小膳厅、广场上激烈地进行。
这里有向着习惯思维和因袭势力的勇敢抗争。那些富有历史预见和进取的思想,在那个迷蒙的时刻发出了动人的微光。作为时代的骄傲,它体现北大师生最敏感,也最有锐气的品质。与此同时,观念的束缚、疑惧的心态,处于矛盾的两难境地的彷徨,更有年轻的心因沉重的负荷而暗中流血。随后而来的狂热的夏季,多雨而湿闷。轰然而至的雷电袭击着这座校园,花木为风雨所摧折。他们在静默中迎接肃杀的秋季和苍白而漫长的冬日。
那颗偶然落下的种子不会长成树木,但因特殊的条件被催化而成熟。都过去了,湖畔走不到头的花荫曲径;都过去了,宿舍水房灯下午夜不眠的沉思,还有轻率的许诺,天真的轻信。告别青春,告别单纯,从此心甘情愿地跋涉于泥泞的长途而不怨尤。也许即在此时,忧患与我们同在,我们背上了沉重的人生十字架。曼妙的幻想,节日的狂欢,天真的虔诚,随着无可弥补的缺憾而远逝。我们有自己的青春祭。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校园与我们青春的希望与失望相连,它永远。
燕园的魅力在于它的不单纯。就我们每个人说,我们把青春时代的痛苦和欢乐、追求和幻灭,投入并消融于燕园,它是我们永远的记忆。未名湖秀丽的波光与长鸣的钟声,民主广场上悲壮的呐喊,混成了一代人又一代人的校园记忆。一种眼前的柔美与历史的雄健的合成,一种朝朝夕夕的弦颂之声与岁岁年年的奋斗呐喊的合成,一种勤奋的充实自身与热情的参与意识的合成,这校园的魅力多半产生于上述那些复合丰富的精神气质的合成。
燕园有一种特殊的气氛:总是少有闲暇的急匆匆的脚步,总是思考着的皱着的眉宇,总是这样没完没了的严肃和沉郁。当然也不尽然,广告牌上那些花花绿绿的招贴,间或也露出某些诙谐和轻松,时不时地出现一些令人震惊的举动,更体现出北大自由灵魂的机智和聪慧。北大又是洒脱的和充满了活力的。
这真是一块圣地。数十年来这里成长着中国几代最优秀的学者。丰博的学识,闪光的才智,庄严无畏的独立思想,这一切又与先于天下的严峻思考,耿介不阿的人格操守以及勇锐的抗争精神相结合。这更是一种精神合成的魅力。科学与民主是未经确认却是事实上的北大校训。二者作为刚柔结合的象征,构成了北大的精神支柱。把这座校园作为一种文化和精神现象加以考察,便可发现科学民主作为北大精神支柱无所不在的影响。正是它,生发了北大恒久长存的对于人类自由境界和社会民主的渴望与追求。
这里是我的永远的校园,从未名湖曲折向西,有荷塘垂柳、江南烟景,从镜春园进入朗润园,从成府小街东迤,入燕东园林荫曲径,以燕园为中心向四面放射性扩张,那里有诸多这样的道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那里行进着一些衣饰朴素的人。从青年到老年,他们步履稳健、仪态从容,一切都如这座北方古城那样质朴平常。但此刻与你默默交臂而过的,很可能就是科学和学术上的巨人。当然,跟隨在他们身后的,有更多他们的学生,作为学术思想的继承者,他们默默地接受并奔涌着前辈学者身上的血液——作为精神品质不可见却实际拥有的伟力。
这圣地绵延着不会熄灭的火种。它不同于父母的繁衍后代,但却较那种繁衍更为神妙,且不朽。它不是一种物质的遗传,而是灵魂的塑造和远播。生活在燕园里的人都会把握到这种恒远同时又是不具形的巨大的存在,那是一种北大特有的精神现象。这种存在超越时间和空间成为北大永存的灵魂。
这圣地的魅力
这片园林吸引了我,使我乐于为之奉献毕生的光阴。也许有一日我会离开,但它不会从我心中移走,它已与我的生命融二为一。
这园林的景观其实也无甚特别,一湖,一塔,湖称未名,塔名博雅;湖畔植榆柳,红楼荫松竹;小桥曲径,通往几方荷池。所不同者,晨有健儿驰步,昏有弦索随风。其实这样的风景,在这座古城中,类似的少说也有十数处。论气势,它缺少皇家园囿的富丽恢弘;论情调,它不具有杏花春雨中的江南庭院的媚妩。也许唯有我们——这些生存奋斗于此的人们方日久年深地感到它的血脉的涌动——永生的依恋是由于永存的魅力。这魅力,喻之志士的激烈,哲人的睿智,淑女的温情,都是,也都不是。它们都不足以概括这块圣地的无所不在的、生生相承的、超时空的魅力。
有人说,京师几所大学校,北京大学的穷,历来为众所共认。但北大虽穷而历来愿为天下先,也饮誉于世。在北大,考试意味着一次无情的淘汰后的精英荟萃。本世纪初叶,那些掮着行囊的老旧中国的儿女们,带来的是他们世代相传的万家忧乐和拳拳的报国热情。那些来自中国每一个角落的年轻学人,沿袭了中国现实的贫乏和世代的希冀。他们获得的机会不仅意味着他们属于千万人中的幸运者,也意味着把那一切挣扎中的希望加诸一身。于是在这里,静静延续着的庄严肃穆的氛围,几乎与青春的生命不相称;每一个思考和每一声呐喊,似乎都是基于使命感的“代言”。中国低层的无文化和文化少与这里的“文化集中”形成的反差,更是一种推力。它给予这里的每个人以一种无形的激励,孕育和鼓动着那闻名于世的勤于学习和勇于思索的校园风气。
从历史上的民主广场到现实中的三角地,北大总是在寻找一种方式来表达他们对于国运民瘼的关切。从黑暗深处传出的愤怒的暴风,夹杂着民间底层的血泪。尽管北大“学院派”的风气显示了与中国平民习常的某种“脱节”,但北大的超前思考显然体现了中国觉醒知识阶层的前卫特质。这里仿佛是奇异的磁场,似乎总可以摄选那些飘浮的东西而为深沉。青春的骄傲,浪漫的奇思,热情的憧憬,因苦难和理性的浸润而化为沉甸甸的思考。这好比一湾不断倾泻的长流水,前面的人走了,后面的人进来,除了学校的教职员,作为主体的学生是不断更换的。奇妙的是,几乎所有的北大人都承继了北大的传统性格,都怀一颗忧国忧民之心。圣地的火种从未熄灭过。这一代人的呐喊和上一代人的呐喊相接,那是从中国苦难的地层深处呼啸而来的撕心裂肺的沉郁的风涛海浪。这近百年来无休止的抗争,无不对着反科学反民主的恶势力。但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奋斗是在无边的封建巨网中挣扎,当因袭的泥淖窒息了所有渴望并争取自由的灵魂的时候,先觉者感到的,是西西弗斯似的悲凉。
北大感染了世代的忧患,但似乎每一代的后来者,都不愿承受风暴退后的沉寂。周末舞会有电子音乐伴随着的热烈的迪斯科,未名湖畔有情侣缱绻的身影,咖啡厅里有悠扬的乐曲,学术沙龙里有热烈的论辩,自由讲坛传播着各式各样的声音,“经商热”和“出国热”一样地侵袭着这片优雅的园林……
北大属于中国社会。那些五彩的经商广告背后渗透着总体的嘲谵,这显然并非心甘情愿。北大想借此说明,它的洒脱有着多样的表达方式。
恒久的光明
我和北大图书馆
一个学校能够经久保持它在文化史以及思想精神领域的影响,它的对于社会不竭的锐敏思考及参与精神是最为基本的。除此之外,大体还由于下述两个方面的历史积累:一个是精神上的,一个则是物质上的。论及北大的精神积蕴,它所拥有的丰富灿烂已为世所公认,而物质方面的积蕴虽方面甚广,但主体部分还是藏书。
北京大学图书馆的藏书,范围之广、数量之巨在国内外都是有名的。它特别引人注目之外,还在于它与近代以来的中国文化巨人,如蔡元培、胡适、陈独秀、鲁迅等都有最直接和最生动的联系。
我的话题可以从北大前校长胡适先生谈起。最近读到一份材料,谈到胡适生前所留遗嘱三项内容中的一项,即是:“将遗留在北京的102箱书籍文件捐赠北京大学。”胡先生逝世时,人们检点他身后遗物,统共只有153美元。联系他曾有的一段题词:“金钱不是生活的主要支撑物,有了良好的品格,高深的学识,便是很富有的人了。”我们不难从中窥及这位学者的操守。胡先生的行状很能体现老北大知识分子的共同品格。他们大体一生清贫,身后了无长物,唯一财富便是堆积如山的藏书。在我的老师中,游国恩先生如此,魏建功先生如此,王力先生如此,杨晦先生和王瑶先生也如此。
我到北大的时间甚晚,说到我与北大图书馆的关系,也已是50年代以后的事。我进校时学校已从城内搬到西郊。五四大街那座红楼中的图书馆,是作为北大新生前往老校参观时始有结识。北大迁人燕园之后,原有贝公楼南侧那座古典式大楼便成了图书馆主楼。那里赭黑色的硬木桌椅和台灯,呈现着古朴深重的韵致。阅览室幽幽散发的旧书香,至今还让人追恋——它们联系着我青春时代的憧憬和梦幻。
北大很大,从宿舍到西校门一带路途遥远,没有特别需要,我很少到大图书馆。对于我这个中文系学生来说,逗留最多,也最有感情的都是散处北大各个角落的大大小小的图书阅览室——那是北大图书馆的分部。
那时阅览室很是紧张,一个宿舍六位同学中大约只有二三人能够享受到一个座位。于是,在大学上学的五年间,“抢占”图书馆的座位,便成了生活中苦乐参半的要事。能够拥有一个座位的同学是幸运的。抢占座位得有窍门,你可以在人们都在干别的事,如周末在操场看电影之前或是黄昏大家都去锻炼的时候,由一二知己先行携各人的书包前去“占座”——这种由书包代替本人的方式是得到公共认可而不是不道德的。于是,便有了北大每个夜晚都出现的特别的场景,即向着书本进攻之前的“战场”上的片刻宁静:明亮的灯光照着空荡荡的阅览室,在那里,充满胜利喜悦的书包排着整齐的队列,静候它们的主人。这样的北大夜晚的灯火如今已变成依稀梦境,那里凝聚着我们温馨的青春记忆。
在50年代,我也是那些宿舍、饭厅、图书馆“三点一线”之间奔行队伍中的竞走者,也是为抢占阅览室一个座位的并不谦让的经常优胜者。那时还没有现在这座大图书馆,阅览室散布校园各处。因为竞争激烈,优胜者也总有名落孙山的时候。所以,我们多年是打一枪换一个阵地。但比较起来,常去的还是文史楼三楼那个阅览室。那里文科的工具书多,而且中文系办公室就在楼下,借阅手续也简便。那里的馆员老师因日子久了彼此熟识,也有网开一面给予特殊照顾的时候。我至今还认为文史楼三楼那个阅览室是动荡学海中一个宁静而美丽的港湾。
我从北大图书馆得到的好处甚多,尽管在当时的同学中我属于并不用功的一类。但我还是有机会充分利用这里的藏书读了不少新文学的有关史料。我在这里翻阅了当时允许就地借阅的全套原版《新青年》杂志。我从那里感受了“五四”先驱者宽广的胸襟、活跃的思想、高度自由而富于想象力的内心世界。那时的图书馆还没有现代化的设施,一切都靠手工。我当时手抄的有关中国新文学发轫期的一些文献资料摘要,至今还是手头经常引用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