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依依柳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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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一百年的青春(8)

此后,小钰和浙成离开他们眷念的燕园和首都去了内蒙草原,一去就是至少二十五年。戈壁滩上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和风雪,不会比北京更温和,但她还是把坚实的足印踩在风雪路上。小钰在内蒙古大学教起了文学理论,后来,她和浙成联名当起了作家——他们以显著的成就列身于新的历史时期有影响的作家行列。小钰的聪慧使人确信:除非她不想,只要她想做的,她都能做到。我现在想起小钰,眼前除了穿着大花长裙笑着跳着去拽柳枝那种无忧无虑的快乐女性的形象,又添加上她才华四射、无论有怎么样的阻碍而均能到达的成功者的形象。

小钰和浙成把自己的青春献给了边疆,在他们进入中年之后回到了浙成的家乡西子湖畔。既拥有丰富的人生经验,又拥有使事业有成的一切储备,他们正向着辉煌人生的高峰举步。就在此时,小钰听到了命运之神怀有恶意的叩门声。她得了难以痊愈的疾病。她的最亲密的伴侣浙成陪她度过漫长的病榻岁月,浙成为她四处求医而终难挽救心爱妻子的生命。

1993年8月27晚6点30分,我在香港骆克道有一个讲座。北大旧友郑培蒂和田小琳赶来和我相会。在讲座开始前的数分钟,我们这些当年不同系级的、而又很难见面的朋友,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温小钰,因为小链的形象和我们的母校北大,也是和我们生活的既快乐又痛苦的时代联系在一起的。我不知道,当我们在谈论小钰的时候,她已于十三天前悄悄地离开了我们。

年来师友不断谢世。我对于生死的事也变得麻木了。伤感之余往往悟到人生原是一场悲剧。但我依然震惊于小钰的离去:她原是我们中最年少的一位,她又是不断地笑着、跳着、唱着,而几乎所有的时候都在创造着的一位。死神为什么首先向她进攻?它是不是借此威慑我们,别看是你们中这么坚强而最有活力的一位,也不堪命运轻轻地一击!人的生命原是一支脆弱的芦苇,风一吹就要倾倒,任何的坚定和强大,在死亡的重压面前,顷刻间也要摧折。

小钰是远远地走了,她已经无知无觉,不忧不喜。而她留给我们的却是在天际飘飞的亘古的思念和哀伤。

怀念林昭

今天在这里纪念我们青年时代的朋友林昭,此刻我仿佛正和她一道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可是时光已过去了将近半个世纪,不觉间她已和我们一样来到了人生的秋季。是诗歌和文学把我和林昭联系在一起,那时我们都年轻,也都明亮而单纯,那时我们都有一种春天般的喜悦的心境。我们对未来怀有美好的想象。写诗、编刊物、讨论文学和哲学问题,也畅想明天,我们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给我们的生活蒙上了阴影。那时我们不敢怀疑——尽管我们面对的是一场旷古未有的“阳谋”——我们一如既往地以探讨真理、维护正义为我们的行为准则。我承认我当日的思想充满了矛盾。天真、轻信、不敢怀疑而又不能不怀疑,怀疑之后是来自内心深处的痛苦。我有一种破灭感,又有更多的惊恐。当我听说那日林昭下了课,登上民主论坛讲她自己“组织性和良心的矛盾”时,我确实吃了一惊。因为她所讲的,正是我所想的,而我却没有勇气说出这惊天动地的话来。

在那个炎热的夏季,我内心充满了痛苦。一方面,我为那些站在时代前列独立思考的、勇敢的言论而私心钦佩,另一方面,我又不得不被动地参与那些狂风暴雨式的“斗争”一一看着那些当代的才俊之士、那些思想的先驱者一个个在我面前倒下。当我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中卑微而胆怯地存活的时刻,林昭正在为她的信仰而一径向前走去。我的懦弱和她的无畏造成了大的反差,我终于只能望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直至她的最后消失。

我承认我始终怀念着她,我对她充满了敬意。当我辗转听到她的迟来的噩耗时,我哀痛莫名。我不能忘记这位年轻时代的真诚而热烈的朋友,不能忘记她诗一般的生命,用生命写成的诗。林昭如果活着,她应该也是到了古稀之年了。也许她恋爱过,但她来不及做妻子,也来不及做母亲,人间的一切亲情挚爱她都没有享受过。她始终面对着那浓重的黑暗和残暴,最后是惨烈的死亡!林昭永远活着,她的生命比我们都要长。因为在今后的漫长日子里,当人们回首那段岁月,当人们回望中国社会的民主化进程,都会记住林昭,记住这位智慧、明亮的女性,怎样以她年轻的生命召唤着人类和民族的良知。

每年这一天

海子逝世二十年祭

每年这一天都是春暧花开的日子。今天下午我走过校园,那一片开满了星星一样的花朵——是迎春,不是连翘,许多人都把连翘当成了迎春,迎春花开得比连翘还要早。那迎春花,是一种迫不及待的灿烂辉煌!

这是一年一度的春暖花开的日子,一年一度的迎春花星星般地点亮了校园的春天。走在校园里,想象着这是诗人在向我们报告春天的消息,心里有一种感动,有点怅惘又有点温暧的感动。

最早认识海子,那时他远未成名。我在他刻写的(或者是在他手抄的)小本子上读到了他的许多短诗,其中就有《亚洲铜》。那是20世纪80年代的某一天,海子那时还是北大法律系的学生,是在我家,应该是在蔚秀园的那个公寓的五楼上。这是我和海子的第一次见面,一见面,就没有忘记他,没有忘记他这个人和他的《亚洲铜》。

他写着仅仅属于他的与众不同的诗。当大家都被朦胧诗的英雄理想情结所激动的时候,海子向我们展示了神奇的另一片陌生的天空。就在这首题为《亚洲铜》的诗里,他谈到屈原遗落在河边的白鞋子,谈到飞鸟和野花,海水、月亮还有死亡。这是一些全新的意象,随后,我们也认识并熟知了他的麦地、麦地尽头的村庄,村庄里的母亲和姐妹,它的空虚和寒冷。

海子是始终都在为春天歌唱的诗人。1989年3月,他继1987年、1988年后,第三次修改写于三年前的《春天》这首诗:这是春天,这是最后的春天,我面对的春天,我就是它的鲜血和希望。《春天,十个海子》也许是他的绝笔,写于1989年3月14日,那是凌晨三四点的时分:在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在春天,野蛮而悲伤的海子,就剩下这一个——

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今天的会上我与郁文相遇,是他和阎月君携带海子遗诗交我保存。我知道这是骆一禾用他年轻的生命整理、保护,并郑重地托付他们两位的。我知道这批诗稿的分量。我记住了郁文和阎月君的深深的友情,记住了骆一禾和海子匆忙而辉煌的生命,记住了中国现代诗歌那悲哀而惨烈的一页。

最后一次和海子见面是在拉萨。是那个惨烈的夏天之前的一个夏天,我们相见在布达拉宫前面的一所房屋。随后,海子就开始了他在西藏的漫游。拉萨一别,我们再不见面,直至令人哀伤的消息传来。但是我们不会忘记他,春天也不会忘记他。他也没忘了在春暧花开的时节来与我们相聚。

那是1992年的春天,我在“批评家周末”主持了纪念海子逝世三周年的纪念会。我在致辞中说:“时间是无声无息的流水,但这三年带给我们的不是遗忘。我们对海子的思念,似乎是时间愈久而愈深刻。”

1999年,海子逝世十周年,崔卫平主编了一本叫做《不死的海子》的纪念文集,我写了序言。我说,“作为过程,这诗人的一生过于短促了,他的才华来不及充分展示便宣告结束是他的不幸:但他以让人惊心动魄的短暂而赢得人们久远的怀念,而且,愈是久远这种怀念便愈是殷切,却非所有诗人都能拥有的幸运。这不能与他的猝然消失无关,但却与这位诗人对于诗歌的贡献绝对有关。”

一个诗人的一生不一定要写很多诗,有一些诗让人记住了就是诗人的幸运。海子的诗让我们记住了,他也就在我们的记忆中活着。让我们如同海子那样,热爱诗歌,热爱春天,作为年长的人,我还要加上一个:热爱生命!

无言面对死亡

祭佘树森兄

树森去世已半年多了,我答应他的文章却迟迟不能写出。我没有忘记他在病榻上认真的嘱托——他要我写一篇这样的文字,以为我们友谊的见证,但每当展纸临墨,便感到欲语还休。

我和树森多年共事,对他的人格文章相知甚深。如今要为文悼他,却总是千丝万缕不知如何去说。平时常读别人的这类伤悼文字,见到的死亡也多,特别是近三四年,死神似乎格外肆虐,它可以随意夺去我至亲的师友乃至学生。哀极而心死,对这些事我已不再大惊小怪,情感是近于麻木了。

树森的死不然,它对我有沉重的打击。我们的距离太近了,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系,又长期在同一个教研室,我看着他活脱脱的一个从世界上消失,真是觉得死亡太残酷了!

树森一生俭朴,对生活无甚奢求,不烟不酒,不讲究衣着,唯有学问是他的根本。世上有一种人,似乎专为吃苦而来,不知享受,只知劳作,树森就是这样的人。他体质素弱,却似一位拼力冲刺的长跑者,日以继夜地向着永无止境的目标,直至力竭。

他是一位工作狂,瘦小的身躯仿佛蕴蓄着使之不尽的精力。数十年默不作声地埋头工作,变戏法似的不断推出让人艳羡的编著来。谁能知道,就在此时,癌细胞正无情地吞噬着他的生命!他就是这样以不断从事的精神繁衍相伴着生命的不可挽回的消失。

十余年中,六百多万个汉字从他手下流出。他是在用他的生命作着神圣的投掷,直至把一切消耗殆尽。我们如今面对他的十多种著述,有一种让人心灵震颤的悲壮,在这里,岂止呕心沥血几个字所能形容!

树森与散文又研究散文,在浩瀚无涯的学术天地中,他找到并确定了这一方属于自己的领地。他心无旁骛,一心一意地耕耘,专注,坚持是他可贵的学术品格。树森近年文章深进练达,中国散文的历史现状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已是当今知名的专家。案头的资料和成熟的思考期待他登上这一学术研究领域的顶巅。正当此时,死神却向他叩门了。

树森尽管体弱,但未曾料到这一天的猝然降临。他总觉得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的事要做。当病人沉疴,他仍然不相信死亡。病榻之上回首往事,深以毕生埋头著述未能与妻女共享生活乐趣为憾。树森是个重情感、爱生活的人,但贫困枯燥的书斋生涯却剥夺了他的—切。

树森临终有嘱托,念念不忘的依然是与他生活牵系至紧的学术事业。一本写了一半的中国当代散文史,他知道自己不能完成了,后一半交给了他的学生继续完成。他去世后,我在他的案头看到了一份《二十世纪中国散文艺术流变》的详细写作提纲。这本规模宏大的未来著作共分五篇十六章,五篇名分别为:思想启蒙与文体变革;从理性的社会观照到情感的“自我表现”;走出“自我之后”;封闭中的审美重建;回归与超越。他以近代以来的百年为期,从中国古文的极致谈到文体改良,以活的文学和人的文学追求为坐标,论及“五四”散文审美建设中内、外、纵、横诸因素的相互作用。读这份提纲时我产生了浓重的失落感:要是天假以寿,树森无疑将为中国20世纪文学的研究贡献出一部厚重的著作。

天命无常,他竟如此撒手而去。而后,世界对于他便是一片空无!我不能不为此悲哀,我们谁也不能逃脱命运的捉弄。死亡对于所有的人永远都是威逼,它铁青着脸在不可知的前方等待着每一个生灵。它总是选择一个最让人意外的时候,留给你一个永恒的遗憾和哀伤,死亡是一种对所有的人都怀有恶意的力量。

我的确已经麻木了。我明白,这个时代死是很容易的,而活着却极难。树森活着的时候,以专注的投入做着他分内的事。外边灯红酒绿,商潮汹涌,他依然守着一角精神净土,如蚕吐丝,编织着捆绑自身的茧。一病数月,他毕生稿费所得付出殆尽,留下的是无处报销的一沓单据和让人揪心的寡妻孤女的来日生计。

我从树森的身前身后事中看到了自己。物伤其类,这种凄苦只有我辈心中自明。一种共鸣,一种震撼,这难道竟是树森留给我们的精神遗言?逝者悠悠,生者恻恻,我真的什么都不想说了。我只能以静默的无言,化为对我的同事和挚友哀祭的一瓣心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