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先生讲《红楼梦》和别人不同,因为他既是教授又是作家。因此他讲的既有对于社会历史和文化环境的背景介绍,又有严格的史实的征引和证实,这些均与融个人创作经验于其中的论析结合,举凡从构思、情节乃至个性化的人物语言等等,他都有新颖独特的分析。
我最后一次看吴先生,是他在北医三院的病榻上。吴先生已经不会说话了,他正艰难地、也是最后一次与死亡搏斗。我感到痛苦,因为我心中的吴先生是不能和死亡联系在一起的。就是去年,我和北京作协的朋友们一起向吴先生庆贺八十五岁生日,那正是吴先生经历一次大的手术后胜利归来。他对生命充满信心。他给我们讲“歪墙不倒”的道理。他自喻“歪墙”,因为在他的兄弟中,唯有他体质较弱却活得最长。
那次谈话已成了永久的纪念。那时我感到吴先生对人生有一种彻悟的透明。他讲每个人的存在都只是一次偶然,那只是一次千万个精子与卵子的偶然中的结合,但形成生命的这个结合体却是幸运的胜利者。吴先生这番话是渗透生命奥秘之后发出的。我想,他的意思是长者对我们的劝勉:每个人都不必把这种“偶然”的获得和失去看得过重,但每个人又应当十分珍惜这种“偶然”的胜利而要把它发挥到极致。
现在,吴先生已经不在了,我再一次感到了生命如芦苇般脆弱。吴先生执著而勤勉地度过了他的一生,但他还有很多事来不及做。80岁以后,吴先生曾立志要写一部《吴批红楼梦》。但死亡的钟声却无情地敲响了,留给我们的却是永远的遗憾。
那素朴和平易让人敬畏
我心目中的季羨林先生
在北大校园里我可以比较放松地与之晤谈的长辈,只有少数的几位,首先便是季羡林先生。季先生是东语系教授,有段时间还担任北大的副校长,而我认识他时只是中文系的普通学生。从学问、人生阅历到年龄,我和季先生之间都隔着长长的距离,但我却有幸亲近了这位忠厚长者。
有一次和季先生闲聊,谈及季先生弟子满天下的事实。经季先生认定,认辈分,
我该是季先生的第五代弟子。但上述那些“距离”,却不妨碍我和季先生比较不那么拘谨地交往。在中文系,直接为我授课的教授很多,包括我非常熟悉、也非常敬重的一些老师,我和他们的接触,大体还是相当拘束的——至少是和季羡林先生的接触有些不同。季先生的魅力,来自他拒绝一切装饰的平易和素朴。
有几次我和季先生一道外出开会,为了省钱,我总是搭乘先生要的车。一般的道理,作为晚辈,最起码的礼节应当是,我事先随车出发,前往迎迓先生。但每次提及,他总是说,从朗润园到你那里顺路,还是我前去接你吧。这样,就造成仪礼上的失序,但先生却视为平常。从这样小小的事情,可看出先生为人的一贯。这是一位非常本色的人,一切的虚华对他来说都是多余的。尽管他博古通今,学富五车,是当今学界享有荣誉、受到普遍景仰的大学者,却始终保持了北方原野那份质朴和单纯。
季先生不论是漫步在燕园的湖滨,还是出人庄严的场所,始终都是一身朴素的衣着。他是那样普通,普通得无法和周围的人加以区分。他如同一滴最平凡的水珠,无声地消融在大江大河的激流之中;他如同一粒最平凡的泥土,加入了无比深厚的黄土地的浑重之中。由此我悟到:一切的伟大只因它来自平凡,并由平凡所构成;伟大无须装饰,也不可形容,伟大只能是它自身。正是由于这样不可辨认的一般和平常,却生发出逼人的辉煌。我从季羡林先生的身上,深刻地感受到这一点。
在我有限的人生阅历中,见闻说不上丰富,却也是和各样的人都有过交往。一些人拥有权势,一些人拥有金钱,更多的人拥有学问和才气。那些拥有者,也不是都乐于炫耀他们的拥有。他们中也有人体现出良好的素质,但我依然能够从他们“不以为意”的修养中,看到他们对那种“拥有”的“在意”来。而季先生则不,他是极为单纯的,单纯到不染毫纤的自然。我心目中的季先生,只是一位极普通的长者,在极普通的状态下说话、做事、写文章。
我曾在一篇纪念师长的文章中说到这座校园中单纯的人际关系:各人都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平时都忙着各人自己的事,对于枝枝节节往往不甚经心。师生、朋友的情谊都简化到最平淡处。我和季先生的交往,也如同这校园中所有的人那样,平时无事不相往来,路上相遇,颔首致意而已。但即使如此,我还是不断地从他那朴素、平淡和普通中感受到那种崇高人格具有的震撼力。
对于一般人而言,都是年龄与精力成反比,年龄增长了,学问自然更为丰富成熟,但他的创造性的投人则往往日见衰落,这是一种规律。但这种规律在季先生身上却不适用。他愈到晚近,学问愈做愈大。他连续主持了几个大得让一般人瞠目的学术工程。一般人到了季先生这样的高龄,往往表现为力不从心,而季先生却是愈战愈勇,仿佛是重新获得了一次青春。所有的人都想倚重先生的名望,于是有了频繁的拜访和频繁的邀请,这几乎构成了先生日常生活的常态。我们于是也看到了许多场合先生的出席以及他的切实而精彩的讲话。季先生从哪里获得这么旺盛的精力与热情,他的存在真是一个奇迹。
更让人惊叹的是,在极度繁忙中他近年的散文创作也创造了一个巅峰状态。被诗人牛汉谑称为“老生代”的最具代表性的作家是季羡林。我们在不断获知季先生学术上不断获得巨大成就的同时(例如第一届国家图书奖,他首创一人获得两项巨奖的例外),还不断读到他的随笔和艺术散文的华章丽句。在当前散文界,季先生的创造力完全不低于比他年轻几代的作家。
最近韩小蕙主编了一本散文集《永久的悔》。她在序中说了如下一段话:“我首先要向大家介绍的是季羡林先生的《赋得永久的悔》,这篇文章从我发出约稿信,到季先生寄回文稿,前后一共只用五天时间,不需屈指,4000字的文章,耄耋之年的季先生只用了一天一夜!”韩小蕙最清楚,她的同样的约稿信在我那里是如何的遭遇:一拖再拖,拖到不能再拖!所以,她的表扬季先生,我收获的却是加倍的愧疚,为我的懈怠和慵懒!
季先生在我的心目中,是最慈祥、最宽厚、最和蔼的师长,同时也是最严格、最让人敬畏的师长。不是由于他的严词厉色的鞭策(他从来没有),而是由于他的这种无言的垂范!北大的图书馆藏书之富世所闻名,我惭愧的是,进图书馆还需别人指引。而我听说,八十高龄的季先生日日埋首其中,风雪无阻!
世上有人除了炫耀他们的财富和学识,还炫耀他的权威。他们以为摆开阵势,做出吓人的样子,便能震慑他人。其实不然,如季先生者,他只是极普通地说话、做事、写文章,用他的平常心、平常态、平淡至极的无言,却让人从中照出了自己的渺小、浅薄和虚华,从而生发出深深的敬畏之情!
金克木先生的文采
我和金克木先生同在一个校园里,却是不常见面。一则是这校园太大,不同系的人经年难得见上一面,我晤见金先生有限的几次都是在校外的某些会议上;二则是北大的人一般交游都很淡,我这人又一向疏懒,不仅对师辈如此,对同辈亦如此,但对师辈尤甚,因为老师年龄大了,不好打扰他们。这样,我执弟子礼主动请安的时候就少,而多半是老师们有事垂询“召见”的时候居多。此种“召见”的事例,远的一次是大约四十年前冯至还住燕东园时,他约我前往谈诗(那次谈话涉及冯先生的《十四行集》,我已在一篇纪念文章中述及),最近的一次则是前不久陈占元先生托人带口信约我见他(此次见面,他谈及也是将近四十年前计划写作的《巴尔扎克评传》,陈先生还让我看了他写于50年代的部分草稿)。而我于金克木先生,则是我不主动请安,他亦不主动召我的“特例”。
但我对金先生却是时常想念的。不仅由于同属一个学校;也不仅由于他是诗人,与我的专业有关;更由于他文章多,我经常通过阅读获得他的教益。所以,虽不常见面却相当的熟识。说来也是若干年前的事了。那年台湾的作家王拓来访,中国文化书院借此举行一个规模不小的座谈会,金先生和我均被邀请。多时不见,只见他步履矫健、神采飞扬,完全不像是年近八旬的人。谈及写作,先生告诉我最近写了很多杂文小品有几本书都出来了,有的用的还是笔名。看来,先生对自己的创作状态很是满意。
又过了几年。那时在一片沉寂中我忽然想,这一片广大的国土怎么又只剩下一种声音了呢?于是在大家都缄默的时候想起开一些会。开会自然想起邀请一些能坚持自己见解的纯粹的学者和作家来。于是便想请先生出马。电话里传来的依然是先生充满乐观精神的声音:“不行!我现在是除了嘴巴在动,其他都不动了!”他的调侃说明他依然有着活泼的思维、充盈的生命力。先生年事高了,出门不便,我当然不敢劳烦他。后来,我让一位博士生专门前去拜望了他。就是那次拜望,先生赠给我一系列他的著作,其中有《中国新诗库·金克木卷》、《难忘的影子》、《艺术科学丛谈》、《文化的解说》、《文化猎疑》、《金克木小品》以及译作《印度古诗选》等,均是80年代以后出版的。每本书先生均亲笔题签,时间是1993年。这些书涉及的文体有诗、散文、小说、文化和科技随笔、研究以及译作。论及学科的广博,先生的博学真让人吃惊。即单从文体看,足足说明先生是集学者、作家与诗人于一身的,能够得心应手地用各种文体进行写作的多面手。
我们不妨从译作《印度古诗选》来看金先生的写作。入选的作品是从印度最古老的吠陀语、梵语和巴利语文学作品中译选的。这一点就很不简单,因为国内已经很少能够做这工作的专家了。再以《艺术科学丛谈》一书列举的篇目看,诸如“信息论美学”、“实验美学”、“建筑美学”、“符号学”、“民俗学”、“人类学”、“语义学”等,这些学科及其知识,在80年代的中国都具有前卫的性质,金先生是老学者,他能够站在这些学科的前沿发言,便是非常可贵而动人的。
至于作为学者兼诗人的金克木,这种双重身份给他的散文创作带来了有异于人的特点,则是明显的。他的散文综合了学者的冷静和诗人的灵动的不同性格,从而拥有理性和感性相融合的特征。诗人的想象力和灵感使他的散文充满了动感和机趣,学者的求实和思考性则给予他的散文以沉稳和厚重。金克木很少在散文中作纯粹的抒情。不是他不擅长,恰恰只是由于他的这方面的特点都奉献给他的诗了。他说过这样的话,“写的诗,都是自己写不成文的;能用文表达,就不写成诗了;文中有诗意还可以,诗中有文意似乎就不大好”可见,他对诗文不同文体的特征极为重视,他十分严格地不让诗中“有文意”,在这方面,他坚持了诗人最重要的品质;但他还是“宽容”地让他的文中保留了适当的诗意。读金克木的散文,即使是那些理论气息很浓的散文,也时时感受到诗意的光辉。
晚年的金克木很少写诗,人们对他的诗人的印象,多半还是和施蛰存、戴望舒、徐迟等交游的青年时代得来的。当时,他属于非常先锋的现代派诗人的营垒。过了青年时代之后,金克木甚少写诗。但每次写诗,总有精彩之笔让人惊喜。这就是作为诗人对于诗性的矜持。记得1980年,为纪念戴望舒逝世30周年而作的《寄所思》二首,就给了读者极大的激动。其中的《夜雨》:
悠长的一瞬,无穷无尽的呼吸。
喧嚣的沙漠。严肃的游戏。
西湖,孤山,灵隐,太白楼,学士台。
惆张的欢欣,无音的诗句。
迷细雨中的星和月;
紫丁香,白丁香,轻轻的怨气;
窗前,烛下,书和影;
年轻的老人的叹息。
沉重而轻松,零乱而有规律。
悠长,悠长,悠长的夜雨。
短促的雨滴。
安息。
写的是夜雨中对故人的怀想。这种思念不借外在的描绘,而是纷繁的思绪和纠缠不清的感觉。那短短诗行所传达的矛盾和复杂,说的是人,也是诗,是艺术,更是人生。金克木作为成熟的诗人,他能够熟练地运用现代技巧,通过借助和再现戴望舒诗的意境和韵律,表达他对已故友人的思念。他的“悠长”、“丁香”、“惆怅”,都让人联想到戴望舒那首著名的《雨巷》。写这诗时金克木已人晚年,但他诗中却充盈着青春活力,仿佛有无尽的诗的矿产可待开发。可惜,他已无睱顾及多情的缪斯,他的注意力已集中于他长期从事的学术研究方面。
引人感兴趣的是,在80年代以后,他的散文创作却进入了高潮。他的随笔小品的文思不断流涌,使人对这位学者的积蕴莫测高深。当然,作为学者,金克木散文体现的最主要特色乃是这种学者的气质和禀性。他通过轻松而不板滞的文笔,在散文中存贮和承载了丰富的知识和学养。读他的文章,一方面感受到诗人所具有的想象力和情感的有节制的发扬,更主要的,则是展示出学者宽广的学术视野和缜密的思考。这些特点,即使在那些学术性著作的序文中,也可以看到。他的一些序文都称得上是优美严密的散文。这些文章,除了给人以文学性的浸润,还涵容了相当丰富的学识。这是一般的散文作家所难以到达的。读这样的文字,一般散文容易有的轻浅感自然地消失,使人不能不以自然的心境感受学院特有的那种厚重。
当然,读金克木的这类文章,首先是接受他的广闻博识的陶冶。例如这样的讲述:“史诗是印度蜚声世界的大著作,有著名的两大史诗,《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以及十八部作为历史的‘往世书’。这里只收了《摩诃婆罗多》的一个著名神话。《罗摩衍那》已有全译,‘往世书’与史书类似,都没有选。这一插话在印度传诵最广,地位最高,大概是因为它宣扬了‘三从四德’性质的封建道德,同时,也有相当高的文学价值。”这些文字,朴实、平易、不事喧哗,看似信手拈来,如道家常,却是毕生修养学问炼出的精华。朴素不加文饰的文风,表现出学者的严谨,但它又是文学的,它没有故作惊人之笔的矫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