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科普追忆似水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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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科幻考古学(4)

在回答了第一个有关知识的问题之后,笔者想回答第二个问题,科幻作品能否培养读者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多年以来,有关创造和想象力的研究虽然车载斗量,但人类找到的开发两类能力的方法却相当稀少。随着认知学习理论和研究的拓展,人们逐渐发现,创造力和想象力跟问题界定的方式有关。通常,一个界定良好的问题跟一个界定不良的问题会引发不同的创造行为。一个被界定好的问题,由于外周封闭,解决所需要的知识也已经被划定。这样的工作一般来讲,不会有太多创新存在。恰恰是外周界定不好的问题,反而让人寻找不同的可能知识来解决。在科幻作品中,不明来历的飞碟到达地球,人工制造的黑洞脱离控制,来自三体世界的宇宙人想要封杀地球人的科技发明,纳米机器人想要从人体内部占领思维的主动权……所有这些问题,都是事先没有界定好的,也都是激发人从多种不同的知识体系中吸纳知识去解决问题的好的引子。当一个读者试图去解决作者所提供的问题的时候,他们的创造性和想象力就被调动了起来。在这个意义上讲,科幻小说确实是比课本更加有效的创造性激发物。

上面几节分别从科幻小说的特征、科幻小说与知识学习、创造力想象力激发方面讨论了科幻小说与科学教育之间的关系。在更多情况下,由于科幻作品是唯一集中面对科技发展对人类影响的作品,因此,它让人们保持对科学的关注、兴趣、热情、甚至警惕。它是科学兴趣的诱发物,也是科学造成社会影响的实验室。科幻小说和电影中能展示现实无法展示的遥远世界、未知世界、神秘世界,也能展示我们可能或不可能达到的好的与不好的未来。科幻小说对科学的展示是全面的,全息的。整个社会都在科学的发展中滚动向前。科幻小说中对科学的看法是正面的也是反面的,它告知我们人类会命悬一线,可能被拯救,也可能进入无可返回的灾难境地。而所有这些,都依赖于我们把人性、社会、道德思考、宇宙哲学融会贯通。我们的科学教育,一定不要忘记科幻小说的存在。

早在上世纪初,鲁迅先生就曾经在《月界旅行·辨言》中指出了科幻作品用于科学教育的重要价值和好处。30年代末,顾均正先生还用自己的作品《在北极底下》亲自进行了尝试。⑥随后,到50年代,郑文光等开始新中国科幻小说创作的同时,在西方的大中小学课堂上,科幻小说就已经被用于科学教育。而进入80年代之后,在大陆、香港、台湾等地的华人世界中,科幻教学也逐渐兴起。笔者就曾经在人民大学旁听了一个学期由李志刚老师所讲授的“科幻物理学”,觉得受益匪浅。学生通过《超人》、《隐身人》、《阿凡达》等科幻作品,将物理学所能展示的世界进行了重新演绎,探索了物理学规律在现实世界和空想世界中的种种可能的作用。在课后我所进行的随机访谈中,多数学生都表示了对课程的喜爱。他们认为,不但对知识的掌握更加清晰,而且对物理学更加喜爱,对授课的教师也更加爱戴。这点让我深有感触。

为了更好地推广科幻教学,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成立了科幻与创意教育研究中心,力图在更广大的范围内推进科幻教学。目前,这个中心已经逐渐开始跟全国各地大中小学建立联系,试图在校本课程开发、科幻进入科学教育和人文教育方面作出更多努力。

爱因斯坦用自己的实践证明了知识的有限和想象力的无限,我们则认为,在科学教育的天地中,课本永远是有限的,而科幻所创造的多种可用于探索和辨识的世界是无限的。快投入到科幻与科学教育的研究和实践中来吧!

7 从异托邦到资本主义太空城

科幻是怎样的一种文学?

半个多世纪之前,英国着名天文学家弗雷德·霍伊尔曾经给克拉克的一本名着作序,在序文中他写道:“将来最伟大的文学,恐怕要到科幻小说中去寻找。”

霍伊尔是位天文学家,他对文学的评判虽然给科幻界强烈震动与亢奋,但对整个文学领域的影响力甚小。但很快,这一论断就从科幻文学走进更大范围。

这一次,给科幻高度评价的是美国后现代思想家弗雷德里克·詹姆逊。詹姆逊在美国的地位,是可以跟欧洲思想家福科、德里达相提并论的,他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深度解析了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特征。

在詹姆逊看来,多数西方的经典文学作品即便再有批判性,也是站在资本主义立场上的,它们无法摆脱社会束缚。唯有优秀的科幻作品,通过超越现实的设定,才能彻底颠覆资本主义!

与前两位评论家的看法稍有不同,以小说《三体》闻名的当代中国科幻作家刘慈欣也在一次讨论会上指出,文学是人学,它以人为中心,但人类只是这个世界上的一个物种,以它为中心的作品只是描述我们世界很小的部分。在刘慈欣看来,想要描述一个宏大的世界,描述我们赖以生存的这个多元宇宙,只有依赖科幻文学。传统的文学,再伟大的作品也只是这个大范畴中的一个分支。

刘慈欣这种对传统文学分类的颠覆,表面看起来是对科幻文学境遇的情绪化反应,但如果放下情绪去认真思考,我们就无法不同意他的看法。科幻确实是一个面对大世界大宇宙的整体之镜,它不但描述人的境况,还反映人类的整体生存,反映物种的过去和未来,反映生命、天体、宇宙、时间空间的万物走向,它饱含了人类的认知,又超越人类的认知,通过变形化和叙事方式呈现人类的精神追求和物质追求,把人与世界的关系最大限度地反射出来。

前卫艺术与异托邦

在我看来,科幻其实有两个功能,一个面对现实一个放眼未来。正是由于科幻的现实性,导致它给我们提供一种科技时代的真诚表述,并让我们能在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夹缝之中找到自己的生活位置。

中国当代作家韩松的小说《高铁》,应该是以现实为目标的科幻小说的代表作。在这部作品中,国家投资巨大开发的新一代高铁,能够将火车的速度提升到突破物理规律的极限状态,这样在火车上旅行的人,不但能快速迅捷地到达目的地,还能发现他们所要到达的地方已经今非昔比,彻底是另一个样子。小说深度展示了技术创新带来的当前困惑,我们到底需要怎样的技术?

韩松的另一部小说《再生砖》选择了强烈震后重建主题,将混合着人的骨肉和尊严的泥土重新合成的砖块会建构起怎样的生存大厦?故事传达的那种悲壮,怕是其他任何作品无法企及的。

陈楸帆的新作《荒潮》,以广东某地电子垃圾场为原型创作。在小说中,西方国家为了自身利益向东方倾倒垃圾,且借此传播电脑病毒遏制中国的发展。而在本土,贫富差距、官场腐败、世风日下形成的合力,使外国技术渣滓长驱直入,不但威胁着国人的当代生存,也彻底断送了可能的未来。阅读这部小说给人的感觉是多层次的,小说中的电子垃圾可以置换成任何技术过时的剩余物。

科幻在某种程度上属于前卫艺术,正是这种艺术对当前的阐释超越了主流文学通常的“爱与死”的范畴,进入了种族生存甚至宇宙发展的宏观范畴。有趣的是,当我们观察今人的生存状态的时候会发现,一些深度持有科幻思想的人正在社会的夹缝中生存。在美国的硅谷、在中国的中关村和各地的大学、创业园、产业园,一大批思想独特、生活方式跟主流社会规范格格不入的人正在坚守自己的独特生存状态。这些人不按照传统的方式走完“读书工作,结婚生子,找关系升官发财”的老路,反而集中在自己对技术发展或社会变革的独特理想上抛弃了许多正常人的生活内容。他们的存在构成了哲学大师米歇尔·福科所谓的异托邦的社会空间。他们与社会正常状态迥异,却不认为自己的存在大逆不道。

科幻作品是最早描述这种异托邦的GEEK生存的文类。而以这类人生活为主要表述对象的美国电视剧《生活大爆炸》,则真实地反映着他们的思想和生存。

到底是科幻支持着异托邦还是异托邦孕育着当代科幻?这是个可以讨论的问题,但科幻作品全方位地展示着当前丰富多彩的社会现实,则是任何人都不能否认的。

3D打印能否摆脱资本主义困境?

科幻不但是现实的镜子,更展示着对未来的谋划和发展驱动。

两个月之前,香港学者王建元在内地巡回宣讲科幻,他讲的第一个故事,就是小说《弗兰肯斯坦》与当代克隆技术之间的神秘联系。在这部写于1818年的科幻小说中,科学家弗兰肯斯坦用“电击死亡器官”的方式创建了全新的生命,而近年来克隆技术所取得的首次突破,也是通过电击对细胞进行处理。

两个事情相隔将近200年,但思想的脉络惊人的一致!科幻展现未来的图景清晰可辨。

有关科幻跟未来的关系,许多学者做过分析。我觉得长期旅居北美的批评家苏恩文的看法最有价值。在他看来,科幻的中心问题其实是资本主义问题,是一些具有敏感观察力的作家看到采用创新设计以避免资本主义深度危机的有效方案。在苏恩文的《科幻小说变形记》和《科幻小说面面观》两本巨着中,苏恩文不承认“所有打着科幻标志的作品都是科幻作品”这样的说法,恰恰相反,他觉得如果作者墨守成规,没有彻底动摇我们今天的规范和建制,那只能是跟资本主义同流合污,只能麻醉和毒害人民。而只有那些敢于面对未来的作家,敏感地按照创新规律发现和描写事物,才能展现人类多种可能的未来,以逃离资本主义、集权主义和反人性的巢穴,走向通往自由的道路。

我特别赞赏苏恩文的这个看法。没完没了地描写“外星人入侵”,“地球环境末日”的作品不是科幻,只是娱乐和惊悚。傻傻的乐观主义,认为科学发展永远带来福利的看法也是儿童心理和一厢情愿,真正的科幻作品是能给人深度思考,给人跳出当前窠臼的谋划与驱动。这些作品才是科幻的真正经典,这些作品才能带领我们通向更好的未来。

可喜的是,100多年来,中国作家在上述领域中也很有建树。《新石头记》中的老少年,对科学改变中国文化的信心描述,可能是晚清小说中最引人注目的人物塑造方式。《猫城记》中对民族性的思考,虽然发生在遥远的火星表面,却深深地打动了我们这些“地球人”的心灵。《月光岛》、《我决定跟我的机器人妻子离婚》等对中国社会风貌与精神风貌恶化的担忧与觉醒,为我们揭露实用主义和集权主义。而《红色海洋》、《三体》等作品,则更在民族与宇宙之间建立起全方位的联系。

面对一个改革中充满迷雾的交叉路口,我们将走向何方?科幻小说还将起到多大作用?许多人都在试图进行更多尝试。

今年是我停止科幻创作,走向科幻研究的第10个年头。面对科幻文学如此重要的作用,我也无法继续旁观。刚刚发表的《打印一个新地球》是我尝试恢复的第一个试笔。我希望小说中谈到的无所不能的3D打印,不会被解读成科学主义者的幼稚的叫嚣。我真正想表达的是科技体制和教育体制改革中我们必须站得更高看得更远。我们不但要开发全新的科技,更要建立一种能摆脱现实困境的全新文化。

科幻将带领我们超越在资本拓展目标下建构的古典太空城,也能穿越在反抗权力压迫目标下建立的民族复兴的太空城。但太空城毕竟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们要面对的是无穷无尽的遥远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