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培根人生论、蒙田随笔集、帕斯卡思想录(超值金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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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蒙田随笔集(2)

到了十九世纪,蒙田的崇拜者遍及全世界。司汤达在创作《论爱情》时常常参照《随笔集》,德国的歌德、习勒,英国的拜伦、萨克雷,以及后来美国的爱默生都对蒙田十分推崇。尼扎尔写道:“一系列反映法国精神的杰作是从《随笔集》开始的……”

二十世纪本身就是一个意见纷纭的世界,不过人们对蒙田的评价反倒比前边几个世纪中的任何一个世纪要更统一。半个世纪前,阿曼戈博士创立了蒙田友好协会,到了今天,协会会员遍及世界各地。而没有参加蒙田友协,自己私下与蒙田任心交谈的人则更是不计其数。蒙田成了追求心灵独立者的亲密私交,阅读蒙田则成了人们精神休闲的最好去所。

导读一:常读常新话蒙田

[美] 刘易斯·托马斯

每逢周末,屋子里没有新书可读,外面又下着雨,也没有多少东西去想去写,长长的午后凄冷空虚,这时,没有什么能像蒙田一样令人感觉好些。

他喜欢搔着自己的耳朵,说,“搔痒乃是大自然最甜美的恩赐之一”。

对他那个时代那些被人天天当作新闻报写着的奇迹,他是以怀疑之笔写着的。他写道,“以我看来,世界上的什么怪异,什么奇迹,都不如我自己身上这么显著……我越通过自省而自知,我的畸形就越令我骇异,而我就越不懂我自己。”

蒙田的作品从未绝版过。这实在是我们这个文明的令人鼓舞的一面。在他死后第一个十年,他因当年曾在政争的两端取中间道路而在政治上失宠,但即使在那一时期,他的随笔集还是出了四个版本,并已被译成英文和西班牙文。到今天,从地球上所有书面语言都可读到他了,各国的学者们都靠他那三本书干起了红红火火的事业。

我曾经磕磕绊绊地读过弗洛里奥(Florio)的译本。那个本子由于文字古老而极其难啃,可费的事还是值得的。直到唐纳德·弗雷姆(Donald Frame)的美式英语本面世,我的阅读也起步腾飞。我有个习惯,就是每遇到写的佳胜处,都要把那一页折了角,知道日后还会想回首重温。我记性差,不得不作这种事。如今,八年多过去了,有一半多的书页握了角,所以,书墩在案上,变成两倍厚。而我则对蒙田生出一种新的兴趣:在那些未折过角的书页上,我读过又忘了、有待重新发现的,是些什么呢?

他是从第一页起就决心要向你讲述关于他自己一切的一切。他也真的这样作了。用了最长的篇幅,在弗雷姆译本的所有八百七十六页里,他讲了又讲,关于他自己。

本来,这应该,几乎从定义上说,是注定要成就一个大大的厌物了。可蒙田却不是,在所有那些书页中的任何一页,都一点不令人生厌,这是为什么?甚至那篇噜苏个没完的“向雷蒙·塞邦德致歉”也不令人生厌。有几年,我是把那一篇当作干燥的论文翻过不看的。我知道他为了讨好他的父亲,曾翻译过塞邦德写的一篇神学小册子,而在这冗长的经历之后,他的随笔还是包含着他的思想的。所以,我每次阅读都越过它,或一目十行翻一遍,什么也吸收不到,没有一页握过角。后来忽一天,我读进去了,从此就再也没钻出来过。原来,雷蒙·塞邦德是蒙田最不关心的;在最初几个段落里,他对他的父亲和塞邦德尽职尽责地点头示意,还有一段义务性的说教,说为达到真理,推理是有用的,此后,蒙田干脆信马由缰,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了。最要紧的,他想说,理性并不是人类特有的禀赋,并不能使人类与大自然其他人物分别出来。蜜蜂更善于组织社会。大象更关心其他大象的福利,并且更富想象力;它们会用木头和泥土填起人挖的陷阱,把陷进去的大象弄回到地面上。他甚至拿不准,人类语言是否就比野兽间手势和气味的交流更复杂,更微妙。他列举一长串生物,喜鹊,豺,狐狸,鸣禽,马,狗,公牛,龟类,鱼类,狮,等等,引用古典里的轶事,说明它们如何有理性,更重要的,如何温和可爱,满意地证明了“这些动物如何比我们优良,而我们对它们技巧的模仿又是多么低能。”简直妙不可言。

蒙田在书的开头几页就跟人交上了朋友,而随着那一篇篇随笔伸展开来,他成了你的朋友里最要好、最密切的朋友。当然,他只是一味说着他自我,不过,那个自我后来也变成了读者的自我。此外,他从不装腔作势。没错儿,他喜爱他自己,可他从来不像讨厌鬼那样洋洋自得,忘乎所以。他喜爱他的头脑,他的头脑里的所有一切都叫他爱恋而快乐。

当然,他是个道德家,像其他所有最伟大的道德家一样。不仅如此,他还是个幽默家。难以想象、任何人仔细地读蒙田,聚精会神地注意他讲的什么,而不在大多数时间发出会心的微笑。

那就像跟一个交往了很久的朋友任心交谈。有时会出现沉默。这种沉默不但被允许,而且还得到鼓励。本着当时的风尚,每一页上都有摘自经典作家的语录,这些摘录打断了文本,对这些地方的作用通常是让人歇口气,不要求多么注意的。

这些随笔,愿意的话、你可以漫不经心地浏览,眼睛扫过书页,就像你透过窗户看外边的草坪,等待什么有趣的事出现。然后,“顺便说一下,”他说。这时,你正在椅子里俯身向前,而他又开始告诉你作一个人是什么样子。

赞颂自我是蒙田毕生的事业。不是自我的成见,也不是自我陶醉,几乎也从不是自我期许的。顶好的意义上,是一种有限制的自我满足,是令人费解的决心,决心要跟内里的我和平共处。对蒙田来说、自然界一切事物中,最接近,最让人埋头热衷的物事,是蒙田。不是最亲的,却是最近的,因而是最便于了解的。

他为自己的不一致而着迷,并进而认为,不一致性乃是人类区别于其他活物的普遍生物学特性。“我们都是东拼西凑而成的,”他说,“如此不成形状,构造各界,至于每一小块、在每一时刻都在玩自己的游戏。”

他那时候还没有精神病医生, 但假如有, 蒙田会向他们提出警告性的劝告:“在我看来,即使最好的作家也常常犯错误,他们坚持从我们当中找出原型,塑造出一致的坚实的虚构人物。他们选择一种普遍的特点,进而安排和解释人的所有活动,使之适合他们的画面;假如他们不能使这些特性足够扭曲,就动手把它们异化。……对我来说,最难的事,莫过于相信人的一致性,而最容易的事,莫过于相信他们的不一致性。”他声明,我们自身在这么多时刻变成了这么多不同的人,结果,“我们自己跟自己的不同,就像我们跟他人的不同一样多。”这件事分析起来太复杂;他承认、可以作这样的努力去“探索内里,找出是什么发条驱使人们去行动。”但是,他警告说,“由于这一行当又难又危险,我希望更少的人去参加。”提醒一下,这话是四百年前说的。

他感到毫无希望了解自己。他写道,“从我身上可以找到所有矛盾……羞怯,蛮横;贞洁,淫荡;健谈、寡言;坚强,纤弱;聪明,愚鲁;暴戾,和蔼;撒谎,诚实;博学,无知;慷慨,吝啬又奢侈:所有这些,我都在自己身上或多或少地看到,就看我偏向哪方……关于我自己,我不能讲任何绝对、简单和坚实的话。这样讲时,我不能不感到混乱和混杂,也不能一言一蔽之。”

发现了并面对所有这一切,他却丝毫没有为之烦恼。他平静地,甚至兴高采烈地接受自己的、也接受人类的局限性和不坚实性。“没有什么能比好好地、尽力地扮演一个人这样美,这样合法了;也没有任何一门科学能比认识到好好地、自然地过此一生更艰难。我们的疾患中,最猖狂、最蛮横的,就是瞧不起我们的存在……就我来说,我爱生活,并开拓生活。”

就这样,他写下去,一页又一页,表露着自己的思想,而不让自己受制于任何一致性的律条。“世界上最伟大的事,”他写道,“是一个人懂得如何作自己的主人。”结果,跟他自己的预言相反,结果竟是,一切都是他,都是完整的一体,像石头一样坚实,一样完整无损。正如他到处讲的那样,他是一个平常的人。他在每一页里都让你相信他是平常的。在这一点上你不得不相信他。他首先是个诚实率直的人。而他的书的独特魅力正在于此:如果蒙田是一个平常人,那么,一个平常人是怎样的令人鼓舞,说到底,是怎样的杰作!你不能自已地充满希望。

导读二:商业促成了宽容,蒙田促成了《皇家宽容法》

[美]亨利德里希·房龙

有人说中世纪的城市空气有益于自由。

的确如此。

躲在高高石墙后面的人尽可以安全地对男爵和教士嗤之以鼻。

不久以后,欧洲大陆的条件大为好转,国际商业又成为可能,于是产生了另一种历史现象。

以三个双字词组表示便是:生意益于宽容。

你在一周内的任何一天,特别是在星期天,都可以改变这个论点。

温斯堡和俄亥俄可以支持三K党,纽约却不行。纽约人如果掀起一场运动,驱逐所有犹太人、所有天主教徒和外籍人,华尔街就会乱做一团,劳工运动冲天而起,一切都化为废墟,不可收拾。

中世纪后半期正是如此,莫斯科是一个貌似公爵的小小伯爵的所在地,可以激恼新教徒,但是在国际商业中心的诺夫格罗德却需要小心从事,不然便会惹恼前来做生意的瑞典、挪威、日耳曼和佛兰芒商人,把他们赶到维斯比去。

一个纯农业国可以用一整套丰盛的份饭来泰然款待农民。似是,如果威尼斯人、热那亚人和布吕赫人在他的围墙里开始屠杀异教徒,那么代表外国公司的人便会马上外流,随之资金也会被抽回,使城市陷于破产。

不少国家并不能从根本上汲取教训(如西班牙、教皇统治区和哈普斯堡的领地),却依然被所谓的“对信仰的忠诚”所左右,无情地把信仰的敌人驱逐出去。结果,它们不是化为乌有,就是缩小到第七等国家。

然而商业国家和城市的掌管人通常都很尊崇既定事实,知道自己的利益所在。

所以在精神世界上严守中立,天主教、新教、犹太人和中国主顾都能照常经商,同时继续忠诚于各自的宗教。

为了外表的体面,威尼斯通过了一项反对加尔文教派的法案,但是十人内阁却小心地告诉宪兵,这条法令不必执行得太认真,让那些教徒自行其事吧,愿意信仰什么都可以,除非他们真的动手把圣马尔可抓到他们自己的会场去。

他们在阿姆斯特丹的好友也如此行事。每个星期天,新教牧师们都高声叱责“淫荡女人”的罪孽。但是在旁边的街道里,可怕的天主教徒也在一个不显眼的房子里默默地做弥撒,外面还有新教警长警戒,提防日内瓦宗教千册的狂热崇拜者闯入这个犯禁的会议,他有用的法国和意大利客人吓跑。

这丝毫不是说,威尼斯和阿姆斯特丹的人们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可敬教会的忠诚弟子。他们一如既住,仍然是好天主教徒或新教徒。不过他们记得,汉堡、吕贝克或里斯本的十个经商的异教徒的善良愿望,要比日内瓦或罗马的十个寒酸教士的允许更有价值,于是他们便宜行事了。

蒙田有开明自由的见解(并不总是一种),而他的父亲和祖父却经营鲱鱼生意,母亲又是西班牙犹太人的后裔,把这两者联系起来未免有些牵强附会。不过据我看,商人长辈对蒙田的观点有很大影响。他作为战士和政治家,整个一生的特点就是深恶盲信和偏执,这要起源于离波尔多主要码头不远的一家小鱼铺。

我如果当着蒙田的面这样说,他是不会感谢我的,因为他出生的时候,所有“生意”的痕迹都从华丽的家族纹章中小心地抹去了。

他的父亲获得了蒙田地方的产业,便无度地花钱,想让儿子成为绅士。蒙田刚刚会走路,私人教师便在他的可怜小脑瓜里塞满了拉丁文和希腊文。六岁的时候他被送往高级学校,不到二十岁便成为波尔多市议会的羽毛丰满的一员了。

接着他从了军,还在法院工作过。三十八岁时父亲死了,他退出了所有的外界活动,把余下的二十一年(除去几次违心地短期介人政治)都消磨在他的马匹、狗和书的上面,而且都有所研究。

蒙田可以称做是划时代的人物,却有几个弱点。他从没有彻底摆脱某些感情和礼仪,这个鱼贩的孙子相信这才是真正的绅士风度。他直到死去的时候,还一直说他不是真正的作家,只是个乡村绅土,到了冬天没有事情做,才草草记下一点略有哲学内容的杂乱思想。这全是废话。如果说有谁把他整个的心、灵魂、美德和罪恶以及一切都献给自己的书,那就是这位能和不朽的达尔塔昂匹敌的开朗的绅士。

由于心、灵魂、美德和罪孽都属于这个豁达大方、深有教养和性格宜人的人,他的全部作品要比文学作品更胜一筹,它们已经发展成为明确的生活哲理,它们以常识和实际的日常体面为基础。

蒙田生为天主教徒,死时依然故我,年轻的时候还加入过法国贵族为把加尔文主义逐出法国而成立的天主教贵族联盟。

一五七二年八月,教皇格列高里八世欢庆杀死三千名法国新教徒,这是决定命运的一天,从这以后蒙田永远离开了天主教会。他从来没有加入另外一派,而且继续参加某些重大礼仪,免得旁人饶舌,然而自从圣巴塞洛梅惨案之夜以后,他的作品便全都与马尔库斯、奥里利厄斯、爱比克泰德或其他十来个希腊罗马哲学家的著作同归一辙了。有一篇题为《论良知的自由》,很值得缅怀,他在文章里使用的语气就好象是古时帕里克利的同代人,而不是法国皇后凯瑟琳·德·美第奇的仆臣,他还以背教者朱利安为例,阐明真正宽容的政治家应该取得的业绩。

文章很短,充具量才五页,你可以在第二册的第十九章中找到。

蒙田已经看腻了众多顽固不化的新教徒和天主教徒倡导的绝对自由,这种自由(在当时环境中)只会导致新的内战。但是一经条件允许,那些新教徒和天主教徒睡觉时不再把两把匕首和手枪放在枕头下面了,明智的政府就应该尽量避免干预别人的思想,应该允许所有臣民依照最能使自己心灵能获得幸福的方式热爱上帝。

蒙田既不是唯一也不是第一个产生这种想法并且大胆公诸于世的法国人。早在一五六○年,凯瑟琳·德·美第奇的前大臣麦克尔·德·豪皮塔尔和好儿个意大利大学的毕业生(由此被怀疑是受了再洗礼教的熏染)就曾经说过,对异端者只宜用文字论战。他的使人惊讶的观点是,良知有自己的本来面目,不是靠武力可以改变的。两年以后,他促成了《皇家宽容法》的产生,该法使胡格诺教派有权召开自己的集会,举行宗教会议讨论本宗教的事务,俨然象一个自由独立的教派,而不是寄人篱下的小派别。

巴黎律师让·保丹是个令人尊敬的公民(他保卫了私人财产,反对托马斯·莫尔在《乌托邦》里表达的共产倾向〕,他的观点也是这样,否认国王有权运用武力强迫臣民进这个或那个教堂。

大臣们的演讲和政治哲学家的论文极少受人欢迎,但蒙田的书却在以智慧之士座谈会的名义下聚在一起的文明人中阅读、翻译和讨论,并且持续达三百多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