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业余身份和他只为乐趣而写作的说法,使他深得大众之心;不然人们绝不会买(或借阅)一本被官方列为“哲学”的图书的。
▲一 论傲慢、偏见与真知
有人认为,轻信是天真和无知的标志,这也许并非没有道理。曾有圣哲告诫我们说,信念就像印在心灵上的印记,心灵的抵抗越微弱,印记便越清晰。秤盘加上重量定会下坠,心灵相逢明晰必然服从。心灵越空虚越不平衡,越容易在第一个论证的重压下下沉。这就是儿童、平民、妇女、病人特别容易偏听偏信的缘由。然而另一方面,对于我们认为不大可能的东西,或者不用一顾,或者贬斥为虚妄,也是一种愚蠢的傲馒。这是那些自认比平民百姓聪明的人所犯的通病。我过去就常这样,倘若听见有人谈鬼怪行走,未来之兆,巫术妖法,或其他难以置信的传说,便悲悯那些可怜的人被妖言所惑。现在发现,应该悲悯的倒是我自已。尽管不乏好奇心,经验表明的绝不会超越从前的信念,况且理智告诫我,武断地贬斥任何东西为虚妄或不可能,等于要求特权,承认大脑能认识上帝意志和自然之母的权限。我也懂得,在世界上,最明显的愚蠢莫过于用我们的力量和能力去绳度这些东西。倘若把一切超越理智范围的东西统统称作奇迹,眼前将连续不断出现多少奇迹啊!想想穿过多少迷雾,通过怎样的探索,我们才认识了现有的大多数事物,无疑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剥除奇异性的不是知识,而是熟悉。
如果同样这些东西重新展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会认定它们像其他事物一样不可思议,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还有什么事情不敢相信呢?
从未看过河流的人认为他碰到的第一条河是大洋。在我们看来,我们认识范围中最了不起的东西便是自然创造的最大极限,眼睛看惯了,心灵也就习以为常,对眼前经常发生的一切不觉惊奇,也没有疑问。鼓舞我们去探求事物原因的不是它们庞大,而是它们新奇。
在评判自然的无边法力时,我们必须更加虔诚,更勇于承认自己的愚昧和无知,任何忠厚可靠的人都可作证,世上罕见之物层出不穷!对于它们,头脑至少应该保持开放,尽管未必相信。因为指责它们不可能,就是草率而傲慢地自称知晓一切可能性。倘若真地知道不可能与不经常的区别,知道违反自然秩序的进程与违背人的普通信念—— 既不轻率相信,又不简单排斥——的区别,那么我们应该恪守奇洛的吩咐,万物皆有其定数。
我们从傅华萨的著作中发现卡斯提尔国王约翰在尤伯卢斯战败的第二天,伏瓦伯爵便在贝亚恩闻讯并读了作者对当时情景的描绘,可以付之一笑;当编年史告诉我们,就在腓力二世死于芒特的那一天,罗马教皇洪诺留公开为他举行葬礼,并下令意大利举国哀悼时,我们也可一笑置之。因为这些证人的权威不足以压服我们。但是,普卢塔克在援引古人的几个事例之后说,据他所知,在图密善时代,安东尼岛失利于日耳曼的消息经过多天风传,于实际战败那一天在罗马公布,对此,我们该怎么看?凯撒坚持传闻经常先于事件的看法,难道我们说他们头脑简单,不如我们目光敏锐,像愚氓一样被人耍弄了?普林尼的大脑运转时,谁能比它清楚、活跃、敏捷,或者比它更明察秋毫?暂且将我不太看重的渊博学识放在一边,在这两种优良品格中,我们哪一点比他强?可是连小学生也能判别他的荒诞,也能根据自然的进程给他一个教训。
如果从布歇那儿读到圣·拉里的圣骨显灵的奇迹,他的声望不足以消除我们的疑窦。但全盘否认这类传说似乎过于鲁莽。伟大的圣·奥古斯丁作证看见一个盲人,他在米兰由于碰上圣·热尔韦和圣·普罗塔斯的圣骨而重见光明;还有一位迎太基妇女,由于另一位新受洗礼的女人为她画十字而治愈了肿瘤。奥古斯丁的至交赫斯帕里乌斯用我们主的墓上的土块驱赶家中出没的精灵,后来这块土移至教堂,一个疯瘫的人突然痊愈了;一位妇女用刚刚接触过圣·斯蒂芬神盒的花束擦眼睛,恢复了失去已久的光明。奥古斯丁还谈到其他一些奇迹,都是亲眼所见。对于他,还有圣洁的奥勒利主教和马克西米努斯主教——他请他们俩进一步作证——我们能谴责什么呢?这是无知、天真、轻信,还是恶毒、欺诈?德行、虞诚也罢,学识、能力、判断也罢,现在谁敢认为自己与他们并驾齐职?。即便他们没有提供证据,他们的权威便足以使我信服。
贬斥我们不理解的东西是一种危险而严重的傲慢,也表现出一种荒唐的鲁莽。虽然你凭藉杰出的才智确立了真理与谬误的分界线,然而一旦发现自己必须相信那些比你否定的还要神奇的东西,那种分界便不得不抛弃。在目前的宗教冲突中,之所以将许多混乱带入我们心灵,就在于完全摈弃了天主教的信仰。人们在争论申就某些观点向对方让步时,自以为节制和开明,却没看到,当你为攻击者寻我台阶让其退却时,对他究竟有什么好处,怎样大大鼓励他步步进逼;况且,他们选撵的一些最微不足道的观点其实常常是至关重要的。或者绝对服从基督教统治的权威,或者完全废除它。无须设定什么服从程度。
我也可以用自己的经验说明这一点。我以前具有这种鉴别和进行个人选择的权力,并将我们宗教仪式中的某些规定视为无足轻重而不予理睬,不是认为毫无意义,便是认为过于离奇。然而,当我与学识渊博的人讨论时,却发现它们具有重要而坚固的根基,只有愚蠢和无知才不重视。我们难道忘记了,我们自己的意见中包含多少矛盾,有多少事情,昨天还认为真实可信,今天却成为无稽之谈?傲慢与好奇是我们灵魂的两条鞭子。后者驱赶我们插手每一件事,前者却促使我们轻率地下结论。
▲二 自高自大是人的一种毛病
自高自大是我们与生俱来的一种病,所有创造物中最不幸、最虚弱、也是最自负的是人。他看到自己落在蛮荒瘴疠之地,四周是污泥杂草,生生死死在宇宙的最阴暗和死气沉沉的角落里,远离天穹,然而心比天高,幻想自己翱翔在太空云海,把天空也踩在脚下。就是这种妄自尊大的想象力,使人自比为上帝,自以为具有神性,自认为是万物之灵,不同于其他创造物;动物其实是人的朋友和伴侣,人却对它们任意支配,还自以为是地分派给它们某种力量和某种特性。他怎样凭自己的小聪明会知道动物的内心思想和秘密?他对人与动物作了什么样的比较就下结论说动物是愚蠢的?
我们的贪婪无度超出我们为了满足需要而获得的所有成就。
人对自己想入非非,既无实质也无意味,说来也是,动物之中唯有人有这种想象的自由,不着边际地对自己提出什么是,什么不是,什么要,什么不要,真真假假——这是人的一个长处,得来不易,但是不必为之兴高采烈,因为正由此产生了痛苦的源泉,使他困扰不安:罪恶、疾病、犹豫、骚乱、失望。
许多动物身上的东西我们几乎什么都爱,什么都投合我们的心意,以致它们的排泄分泌物,我们都甘之如饴,还用作饰物和香料。
为比动物优超,贬低它们,不与它们交往,不是出于理智,而是傲慢自大,顽固不化。
听一听西塞罗的论点,他用自己的幻想去解释他人的幻想:“谁要了解我们对每个事物的想法,只会愈打听愈好奇。有一条哲学原则:对一切进行争辩,对什么都不作结论,这条由苏格拉底建立的,由阿凯西劳斯重提的,由卡涅阿德斯加强的原则,流传至今,还保持生命力。我们属于这个学派,相信真与伪始终纠缠一起,两者如此相像,没有肯定的标志可以判断和区分它们。”
卢克莱修说:“天、地、海加在一起,也无法与总和之和相比。”
世人要用自己的尺度去丈量远远不能丈量的东西,弄得束手无策。“人稍有成功,就趾高气扬,其虚情假意的程度令人见了吃惊。”
“人是不可能想象出上帝是怎么样的,人自以为想象出了上帝,其实想象出的还是自己,他们看到的只是自己,不是他;他们拿自己与之比较的也是自己,不是他。”
我记不得是否柏拉图说过这句名言:大自然只是一首充满神秘的诗。仿佛大自然是隐藏在千万道斜光后面一幅扑朔迷离的画,锻炼我们的猜谜能力。
“大自然万物都笼罩在乌黑的浓雾中,没有一个人的智慧可以穿透天与地”。
心理活动如何对一个坚实的身体有穿透力,身体的各个器官又如何会串联沟通,像所罗门说的至今还没有人洞悉。普林尼说:“所有这些事隐藏在峥嵘的大自然背后,对人的理智来说是深不可测的。”圣奥古斯丁说:“心灵与肉体配合一致,真是妙不可言,人是无法理解的,也真因为这样才有了人”。
“仿佛人能够衡量一切,却不能衡量自己。”
是的,普罗塔哥拉给我们说过这样的妙语,人从来不知道衡量自己,却会衡量一切。如果人不能衡量自己,他的自尊心也不允许其他创造物有这份能力。人本身那么充满矛盾,一个人有了想法后不断地会有人进行驳斥,这种兴高采烈的讨论仅是一场闹剧,不得不使我们得出这样的结论:衡量标准与衡量者都是虚无的。
当泰利斯认为人要认识人是很难的时候,他是在告诉人要认识其他东西也是不可能的。
有一句箴言说,决不要相信任何人,因为任何人都可以信口雌黄。
距离近物体就大,距离远物体就小,这两种表面都是对的。
一名异教徒得出了这么一个宗教性的结论;我要再加上一名同样情况的证人所说的这句话,结束这篇令人生厌,却引起我无穷遐想的长文:“人若不超越人性,是多么卑贱下流的东西!”
这是一句有价值的话,一种有益的期望,但同样也是无稽之谈,因为拳头要大于巴掌,伸臂要超出臂长,希望迈步越过两腿的跨度,这不可能,这是胡思乱想。人也不可能超越自己,超越人性:因为他只能用自己的眼睛观看,用自己的手抓取。只有上帝向他伸出特殊之手,他才会更上一层;只有他放弃自己的手段,借助纯属是神的手段提高和前进,他才会更上一层。欲图完成这种神圣奇妙的变化,依靠的不是斯多葛的美德,而是我们基督教的信仰。
▲三 空壳的麦穗才会趾高气扬
《圣经》上说:“我要灭绝智慧人的智慧,废弃聪明人的聪明,智慧人在哪里?文士在哪里?这世上的辩士在哪里?神岂不是叫这世上的智慧变成愚拙么?世人凭自己的智慧既不认识神,神就乐意用人所当作愚拙的道理,拯救那些信的人。”
可是,我还是应该看一看,人是不是有能力发现他寻找的东西,人那么多世纪以来寻找真理,是不是使自己获得一些新的力量和坚实的真理。
我相信,他若说心里话,就会向我承认,他多年来追求所得到的,只是他懂得了认识自己的弱点。我们与生俱来的无知,经过我们长期的探索,得到了肯定和证明。真正有知识的人的成长过程,就像麦穗的成长过程:麦穗空的时候,麦子长得很快,麦穗骄傲地高高昂起;但是,当麦穗成熟饱满时,它们开始谦虚,垂下麦芒。同样的,人经过一切尝试和探索后,在一大堆洋洋洒洒的学问知识中,找不到一点扎实有分量的东西,发现的只是过眼烟云,也就不再自高自大,老老实实承认人的本来地位。
这也是维莱乌斯对科达和西塞罗的责备:他们从法伊洛那里学到的是什么也没学到。
希腊七贤之一佩雷西德斯临死前写信给泰利斯:“我嘱咐家里人在把我埋葬以后,把我的著作带给你;如果你和其他贤人读了高兴,就把它们出版,否则就销毁它们;里面没有一条信念是我自己感到满意的。所以我不能宣称我懂得真理和达到真理。我只是提到这些问题,不是发现这些问题。”
从前那位最智慧的人,当有人问他知道什么,他回答说他知道的只有这件事,就是他什么都不知道。他还证实有人说的这句话是对的:我们知道的东西再多,也是我们不知道的东西中极小的一部分;这就是说,我们以为有的知识,跟我们的无知相比,仅是沧海一粟。
柏拉图说,我们知道的东西是虚的,我们不知道的东西是实的。
几乎所有的古人都说,我们不可能认识什么,理解什么,知道什么;我们的感觉是有限的,我们的智力是弱的,我们的人生又太短了。
——西塞罗
即使西塞罗,他的一切价值在于他学识渊博,弗利里厄斯说他在晚年时也开始贬低学问。当西塞罗做学问时,他也不受任何一方的约束,他觉得哪个学说实在,就一会儿追随这个学派,一会儿追随另一个学派,但是始终受学院派宣扬的怀疑论的影响。
“我应该说话,但不表示任何肯定;我始终在寻找,时常在怀疑,不相信自己”。
寻找东西的人,都会遇到这么一个阶段:或者他说找到了东西,或者他说没有找到东西,或者他说还在找东西。所有的哲学无不属于这三类中的一类。哲学的目的是寻找真理、学问和信念。逍遥派、伊壁鸠鲁派,斯多葛派和其他人相信他们已经找到了。这些人承认我们现有的学问,并把它们当作肯定无疑的。克利多马修斯、卜涅阿德斯和学院派寻找得灰心绝望,认为我们没有能力去认识真理。他们的结论是人就是软弱和无知,这个学派的信徒最多,人物也最杰出。
皮浪和其他怀疑论者或未定论者(他们的学说,都是古人从荷马、七贤人、阿尔基勒克斯、欧里庇得斯,还有芝诺、德谟克利特、色诺芬尼那里摘录的),他们说他们还在寻找真理。这些人认为自以为已经找到真理的人真是大错特错了;至于第二类人肯定人的力量无法达到真理,他们也认为这个结论下得过于仓促和虚妄。因为,测定人的能力范围,认识和判断这些事的困难性,这是一项巨大和最艰难的学问;他们怀疑人是不是能够解决这个问题。
既然说什么都不可能认识,那么谁又能说人是不可能认识什么的,其实他自己也不见得知道是不是可能。
——卢克莱修
知道自己无知,判断自己无知,谴责自己无知,这不是完全的无知;完全的无知,是不知道自己无知的无知。因而皮浪派宣扬的是犹豫、怀疑和探询,什么都不肯定,什么都不保证。心灵的三个功能:想象、欲望和同意。他们接受前两种功能;最后一种功能,他们让它处于模棱两可的状态,不对任何一边表示哪怕是一点点的偏向和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