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培根人生论、蒙田随笔集、帕斯卡思想录(超值金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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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蒙田随笔集(4)

有的人由于他们国家的习俗,或者父母的教育,或者经常在懂事以前没有判断和选择能力,像遇到一场风暴似的非常偶然,选择了这个或那个看法,斯多葛的或伊壁鸠鲁的学派,此后永远附在上面再也不能脱身,仿佛吞进了鱼钩不能摆脱:“他们依附任何哪个学派,犹如风浪把他们抛上一块礁石,紧紧抱住不放。”但是那些人为什么不能同样维护自己的自由,不在约束和奴役下去考虑事物呢?“他们的判断力愈是不受影响,他们愈是自由和独立。”自己可以摆脱其他人所受的必要束缚,不是一种优势吗?凡事疑而不决,不是胜过陷入幻想所产生的种种谬误吗?暂且不作决断,不是强于参加乱哄哄的纷争吗?

至于皮浪主义者的生活行为,还是跟平民百姓没有两样。他们要服从自然要求,满足情欲冲动,遵守风俗习惯,尊重文艺传统。“因为上帝要我们使用事物,不要我们认识事物。”他们在日常行动中任凭这些原则的指引,不表示意见与评论。这使我没法把有人对皮浪的看法跟这条道理凑合起来。他们说他愚蠢,麻木,过着逃避人世的遁 迹生活,不会躲开小车的冲撞,伫立于悬崖之前,不愿服从生活规律。这超过了他的学说。他不愿意变成石块或木头;他要做一个有生命的人,演说,推理,享受生活中的一切乐事,正当健康地利用和发挥肉体和精神上的一切潜力。有人僭用想入非非、虚无缥缈的特权,去任意支配真理、安排真理和创立真理,皮浪开诚布公,对这些特权敬谢不敏。

▲四 爱他时要想到有一天会恨他

自古就有四种友谊:血缘的、社交的、待客的和男女情爱的,它们无论是单独还是联合起来,都不符合我所谈的友谊。

子女对父亲,更多的是尊敬。友谊需要交流,父子之间太不平等,不可能有这种交流;友谊可能会伤害父子间的天然义务。父亲心里的秘密不可能告诉孩子,怕孩子对父亲过于随便而有失体统;孩子也不可能向父亲提意见,纠正父亲的错误,这却是友谊的一个最重要的职责。从前,在有些国家里,儿子遵循习俗把父亲杀死,在另一些国家里,却是父亲杀死儿子:这都是为了扫清障碍,显然,一方的存在取决于另一方的毁灭。古代有些哲学家就蔑视这种天然的亲情关系。亚里斯卜提就是证据:有人逼问他是否很爱孩子才生下他们的,他听后鄙夷地说,倘若怀的是虱子和蠕虫,他也会把它们生出来的。还有一个证据,普鲁塔克在谈到兄弟之情时说:“虽然我们是一母所生,但我却并不在乎。”其实,兄弟这个名称是一个美好而充满爱意的字眼,我和拉博埃西的关系就是兄弟之情。可是,财产的混合和分配,一个人的富裕导致另一个人贫困,这些都会极大地削弱和放松这种兄弟情谊。兄弟们在同一条小道和同一个行列中谋利益,自然会经常抵触和冲撞。可是,那种孕育真正和完美友谊的关系,为什么将会存在于兄弟之间呢?父子的性格可能有霄壤之别,兄弟之间也一样。这是我的儿子,这是我的父亲,可他野蛮残暴,他是个坏蛋或傻瓜。况且,越是自然法则和义务强加给我们的友谊,我们的自由意志就越少。自由意志产生的是友爱和友谊,绝对不会是别的。我在这方面是有深切体会的,尽管我曾拥有世界上最好最宽容的父亲,他始终如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我的家庭以父子情深遐迩闻名,在兄弟情谊方面也堪称楷模。

若将对女人的爱情同友谊作比较,尽管爱情来自我们的选择,也不可能放到友谊的位置上。我承认,爱情之火更活跃,更激烈,更灼热。

但爱情是一种朝三暮四、变化无常的情感,它狂热冲动,时高时低,忽热忽冷,把我们系于一发之上。而友谊是一种普遍和通用的热情,它平和稳健,冷静沉着,经久不变,它愉快而高雅,丝毫不会让人难过和痛苦。再者,爱情不过是一种疯狂的欲望,越是躲避的东西越要追求。

爱情一旦进入友谊阶段,也就是说,进入意愿相投的阶段,它就会衰弱和消逝。爱情是以身体的快感为目的,一旦享有了,就不复存在。相反,友谊越被人想望,就越被人享有,友谊只是在获得以后才会升华、增长和发展,因为它是精神上的,心灵会随之净化。在这完美的友谊下面,我也曾有过轻佻的爱情,我这里不想多谈,因此,这两种情感都曾在我身上驻留过,它们互相认识,但从不比较;友谊不懈地走自己的路,它在高空飞翔,傲气凛然,鄙夷地注视着爱情在它下面坚持走自己的路。

至于婚姻,那是一场交易,惟有进去是自由的(其期限是强制性的,取决于我们意愿以外的东西),通常是为了别的目的才进行这场交易的,此外,还要理清千百种不相干的复杂纠纷,它们足以导致关系破裂和扰乱强制的感情。而友谊只跟它自身有关,不涉及其它交易。况且,老实说,女人一般不会满足于这种神圣的关系,她们的灵魂也不够坚强,忍受不了这种把人久久束缚的亲密关系。如果不是这种情况,如果可以建立一种自愿和自由的关系,不仅灵魂可以互相完全拥有,而且肉体也参与这一结合,男人全身心投入进去,那么,可以肯定,友谊会因此而更充分,更完整。可惜,没有例子可以证明女人能做到这点。古代各哲学派系一致认为,女性是被排斥在友谊之外的。

“爱情是一种获得友谊的尝试,当某人美丽的外貌吸引我们时,我们就想得到他的友谊”。“只有等性格和年龄变得成熟和牢固时,才能对友谊作出完整的判断”。

此外,我们通常所谓的朋友和友谊,只是指由心灵相通的机遇相联结的频繁交往和亲密关系。在我所谓的友谊中,心灵互相融合,且融合得天衣无缝,再也找不到连结处。若有人逼问我为什么我喜欢他,我感到很难说清楚,只好回答:“因为是他,因为是我。”

不要把一般友谊和我说的友谊混为一谈。我和大家一样,也经历过这种平常的友谊,而且是最完美无缺的,但我劝大家不要把规则混淆了,否则就要搞错。身处一般的友谊中,走路时要握紧缰绳,临深履薄,小心翼翼,随时都要防备破裂。“爱他时要想到有一天会恨他;恨他时要想到有一天会爱他,”奇隆如是说。这一警句,对于我说的那种至高无上的友谊而言,是极其可憎的,但对于普通而平常的友谊,却是苦口良药。亚里士多德有句至理名言用在后者身上恰如其分:“啊,我的朋友,没有一个是朋友!”

▲五 古典作品的魅力

读书,我只寻求那些能够令人愉快且又朴实无华的篇章;学习,我只学习这样的知识:它能够告诉我,我挡如何认识我自身,我当如何对待生和死。

当我在读书中遇到某些费解的地方时,我从不一味冥思苦想,倘我尝试一二次后仍不得要领,我就把它甩开。因为在这种情况下继续死啃它们,无异于浪费我的精力和时间。我的思维机器只在初始时才敏捷活跃,而那些不能令我当下观注到的东西,不能靠持久来解决。没有灵感,我的思维就会枯竭。过分地执著于某物,只会使大脑疲惫不堪、陷入混乱,我的眼睛也会变得模糊不清。我必须把注意力暂时移开,而后再回过头来不断地看看。一如我们在看一件耀眼的红色衣服时,总是先把视觉稍稍移开,然后再不断地瞥上几眼。倘若某书使我感到厌倦,我就丢开它去读另一本,只是在我无所事事时,我才再去问津那本曾使我厌倦的书。我很少拜读现代作品,对我说来,古典作品更富有魅力和活力。我并不是指读希腊文作品,因为我的理性对我所具备的这门语言知识是不满意的。

在某些纯粹的娱乐性作品中,(这类作品都很时髦),诸如卜伽丘的《十日谈》、拉伯雷的作品,还有约翰那斯·塞库达斯的《吻》(假如它们都能置于同一名下的话),我发现,闲暇时读一读还是值得的。而像《阿马迪斯》以及诸如此类的作品,从不曾引起我的兴趣,即使是在我的孩提时代,甚至,容我冒昧而言,就是亚里士多德或杰出的奥维德的作品,也无法唤起我这颗衰老的心了。奥维德的写作技巧和创新精神曾使我感慨不已,可现在却未能引起我的兴趣了。

我无所顾忌地直言我对万物诸事的见解,这或讲已经超出了我的能力。不过,我并不想使自己充当一名审判官。我说到它们,仅仅是表明我的看法,而不是为这些事物来立法。当我对柏拉图的《阿克西布篇》感到厌烦时,我就陷入了困惑,如此软弱无力的作品竟会出自这样的巨匠之手?我不能不怀疑我自身所作出的判断。因为我尚未蠢到反对如此众多的先知们的权威,我把他们一直敬为先生和大师。我倒希望,只是我的判断错了。我的判断应当指责和谴责它自身。因为它仅仅停留在事物的表层,而不深入其内部洞悉它的奥秘;因为它以虚假的观点来曲解事物。倘它能在混乱和迷茫中保护自身,它就应当知足了。我的判断对自己的虚弱供认不讳。它承认,它正在做的就像是对摆在它面前的一幅画进行途释,其结果往往是牵强而不完善的。伊索的大多数寓言都有多种寓意和解释、,那些试图对它的象征意义详加阐释的人,往往只选择了与这个寓言相一致的方面。但一般来讲,这方面恰恰是最浮浅最表层的一面;更为基本的深层方面,是他们无力企及的。这种说法也同样适用于我。

但是,追溯我的道路,我始终认为,维吉尔、卢克莱修、卡图卢斯、贺拉斯的诗歌是第一流的;我尤为欣赏维吉尔的《农事诗,这部作品堪称所有诗歌中最完美的,若是以它和《埃涅阿斯纪》相比,人们就不难发现,倘若维吉尔还有时间的话,他还可以对《埃涅阿斯纪》的某些段落做进一步的润色。我认为,这部作品的第五卷是最完美的。卢卡也使我着迷,他的作品总是令人愉快。这倒不在于他的那种写作风格,而是因为他的作品中蕴藏的内在价值,以及他的看法和判断的真实性。至于那个善良的老泰伦提乌斯,正是他使得优美典雅的拉丁语人格化了。他对精神活动方式和事物状态的描述,业已达到出神入化的境地,常常使我惊叹不已。对我们来说,至今仍有极高的价值。在我行进的每一转折关头,我都要向他请教。我愈是迷恋于他的著作,愈是能更多地发现他所具有的新的针魅力。

倘若把维吉尔比作卢克莱修,那些与维吉尔同时代的人就会抗议。我也认为,这种比较实际上有欠公允。但当我为卢克莱修的优美作品所吸引时,我的这一信念又动摇了。如果说罗马人厌恶这种比较的话,那么他们对今天那些把亚里土多德同维吉尔摆在同等位置上的愚蠢作法,又该做做何想法呢?而亚里士多德本人又会做出何种表示呢?

我认为,较之那些反对把卢克莱修和维吉尔相提并论的人来说,古人有更充分的理由反对那些把普劳图斯[2]同泰伦提乌斯相提并论的人,泰伦提乌斯更为时人所敬重。在罗马,他受到高度评价,他的话经常为罗马雄辩家之父西塞罗所引证。他所获得的殊荣是无与伦比的,他还是被罗马诗人中的首席评论家所认可的戏剧家。

时下那些打算从事喜剧创作的人(包括意大利人,在这方面,他们一直相当成功),往往剽窃泰伦提马斯或普劳图斯的作品。这使我深感震惊。在他们的一部作品中,或者有从泰伦提乌斯和普劳图斯那里抽出的三四个情节,或者有从泰伦提乌斯和普劳图斯那里觅得的五六个敌事。他们为什么要借助他人的材料来增加自身的份量呢?因 为他们缺乏自信,对天赋能力持怀疑态度;因为他们缺乏魅力,不能抓住我们的注意力。他们需要一个靠山来支撑自身,把希望寄托在移入的这个情节上来博得我们的青睬。对泰伦提乌斯来说,问题恰恰相反:他以其典雅而优美的风格吸引了我们;无论在哪儿,他都令人愉悦,我们已无暇顾及他的情节了,正是他自身的魅力征服了我们,我们如痴如醉,忘却了那些情节。

循着同样的思绪,我还可以飘向更远的地方。据我的观察,某些优秀的古代诗歌,不但没有那种傲岸而怪异的西班牙式和彼特拉克旧式的做作,也没有那种充塞于后世诗文中的过于缠绵、压抑的情感。一个好的评论家是不会为古代作品中没有这类情调而感到遗憾的。同样,一个好的评论家肯定会更羡慕卡图卢斯那练达而流畅的警句,而不会更欣赏马提亚尔的突兀和刺激性。这或许是我以往对他有点失望的缘由。马提亚尔只注意他自己,“他无需劳费心机,一切都由他的主题代劳了”。

这些早期作家,无需驱策自身来衡量自己的影响。他们也不用取悦自己,任何事物都可以成为他们所嘲弄的对象。后来的作家,却别无选择。他们缺少机智,需要付出更多的气力;他们只能骑在马背上,因为他们双腿无力。这种现象在舞会上同样可以看到。那些低能之辈却开办习学舞蹈之塾,他们想用危险的跳跃,奇异的杂耍动作采赢得我们的喝采,因为他们不能效仿那些高雅的舞姿。这是个窍门。女士们发现,在这种需要拼命扭动身躯的舞蹈中儿她们更容易出风头;而在那种宫廷式的舞蹈中,她们需要保持端庄和得体,只能挪动着自然的舞步。

我曾见到过许多优秀的丑角演员。他们衣着相貌都很平常,但是。他们所奉献的艺术却使我们得到全身心的娱乐。而那些未经过良好训练的初学者,为了观众的一笑,却不得不涂上白脸,穿上丑服,陪上种种鬼脸,作出各种夸张的手势。倘能比较一下《埃涅阿斯纪》和《疯狂的罗兰》就可以更有力地支持我的论点。《埃涅阿斯纪》犹如有一对敏捷的翅膀,强健而平稳地飞向它的目标。《疯狂的罗兰》,就似有一对颤栗不止的翅膀,时而从这个故事蹦到那个故事,时而从这一段跳到那一段。除了在很短的时间-内,它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翼;在每一处都要停 下来,总是担心自己会力竭而落。

就我谈到的其他读物来说;多为寓娱乐和教益于一身的作品,诸如普鲁塔克(他的书已被译为法文)、塞涅卡的作品;这类作品使我学到调整情绪和培养性格的知识。普鲁塔克和塞涅卡的风格也很适于我的性格。他们把我所需要的知识,以一种简练的随笔形式表达出来,使你无需化费更长的时间来思考(这也是我最不擅长的)。我认为,像普鲁塔克的某些份量不大的作品和塞涅卡的《随笔》,都是极上乘的作品,令人获益匪浅;当我读它们时,无需凝神专注;当我无暇顾及时,又不妨先把它们放在一边;因为它们的篇章之间的联系,本来就是松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