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忆贝莱先生》中作了如下札记:读一读那些从自己的经历中有所悟的人所写的东西是一件乐事:但不可否认,从贝莱和马丁这两个大人物身上,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诚实与自由这个昔日史学的光荣正在丧失,正如我还能回亿起的圣·路易的亲密朋友儒安维尔、
查理曼的总理大臣爱金哈特山和菲利浦·德·康·米尼斯。贝菜和马丁的著作与其称为历史倒不如说是向法兰西国王弗兰西斯一世请求讨伐查理五世的战斗檄文。我诚然相信,他们不曾"伪造任何事实,但他们确实曲解了某些事件;并且,他们的意见往往与理性相左。他们这样做,或是为了我们的利益,或是为了避开那些令其主子感到毯枪的生乎往事。证如有关蒙英朗西公爵和德·布若思的有失体统的证据被他们一笔略去,而涉及到法兰西皇后(弗兰西斯一世的夫人)时,甚至连名字都未曾披露。
隐匿之事可以秘而不宣;但是,对于那些已经大白于天下的且又对公众造成重大影响的事件,仍然保持沉默,这就是不可饶恕的罪过。概而言之,倘要完整地了解弗兰西斯一世,完整地了解他那个时代的种种事件,我窃以为,人们必须读些别的什么东西,这些人物传记申堪称有价值的部分是:有关这两位先生所参预的战事的详尽记载,有关他们秘密谈话的某些记录;有关他们的继承人行为的描写,有关为圭恰尔迪尼所记录下的阴谋和谈判的资料。这里确有许多值得载入史册且又有很大权威性的东西。
▲六 改变看法就是改变生活
古希腊有一条格言说,人通常被对事物的看法,而不是被事物本身所困扰。假如大家都能不折不扣地把这句话当成真理,那么,人类的不幸就可得以缓解。因为,如果只凭我们的判断,坏事才进入我们的世界,那么,我们完全可以嗤之以鼻,或者把它们变为好事。假如事物受我们的支配,为什么我们不能加以利用,或者使之适应我们的利益?如果我们所谓的烦恼和痛苦并不出自事物本身,而来自我们的想象给予的特性,那么我们自己就能改变这种特性。如果选择权在我们手中,没有人强迫我们,那么,为什么要傻乎乎地自寻烦恼,使疾病、贫困和蔑视带上一种苦涩而丑恶的味道?我们完全可以使它们变得富有情趣;如果说机遇仅仅提供内容的话,那么形式可由我们赋予。然而,既然我们认为,所谓的坏事并不出自事物本身,至少,无论如何,应该由我们给予它们另一种味道,另一副面孔(因为这是一回事),我们就来看看这种说法是不是站得住脚。
如果我们担忧的事物可以擅自在我们身上安营扎寨,那我们也会在别人那里安家落户。因为所有的人都是同一类的,都具备相同的想象和判断工具。但我们对这些事物的看法形形色色,这清楚地表明,事物进入我们的世界时已被我们的想法同化。偶尔有人接受了事物的真正状态,但其他成千上万的人却为它们想象出一个新的截然相反的状态。
我们将死亡、贫困和痛苦当作我们的主要对手。
然而,一些人称死亡为最可怕的事物,殊不知另一些人却称之为人生痛苦的唯一港口,自然而杰出的支配者,人生自由的惟一依靠,医治百病的通用而高效的良药。正如有些人面对死亡胆战心惊,另一些人对死却比对生更泰然自若。
我们看到,很多有名望的人,面对死亡(不是普通的死,而是夹杂着耻辱和怨愤),或出于顽强,或出于天真,显得从容不迫,神态自如,同平时相比毫无异样。此时,他们照样处理家事,求朋友帮忙,吟唱,说教,同百姓友好相处,甚至还开开玩笑,为朋友的健康干杯,就像苏格拉底那样。
现在只谈论下面一件事。一天,哲学家皮浪在船上,恰遇大风暴,看到周围人惊慌失措,便以一头也在船上却对暴风雨无忧无虑的小猪为例,鼓励那些人不必害怕。既然我们为有理性而由衷高兴,多亏理性我们才自认为可以主宰和君临他人,那么,我们能不能大胆地说,我们身上的理性是为了我们的苦恼而存在的呢?既然知道实情会使我们心绪不宁,坐立不安,使我们的处境还不如那头小猪,而不了解实况,我们反而心境恬静,那么,了解真相有什么用呢?人有智慧,是为了谋取最大的利益,难道我们要把智慧用来毁灭自身,与事物的普遍规律相抗衡吗?而事物的规律不就是要每个人尽自己所能来谋取自己的利益吗?
我把痛苦当作生存的最大不幸,这是很自然的。我这人对痛苦决无好感,我尽量躲避痛苦,因此至今——感谢上帝——我与之尚未有过很多交往。然而,我们即使不能消除痛苦,至少也可以耐心忍受,以求减轻,即使身体疼痛难熬,我们的心灵和理性仍能做到坚强不屈。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当中谁会相信刚毅、勇敢、力量、宽大和坚定呢?如果不再向痛苦挑战,这些品德又有何用呢?“勇敢渴望危险。”如果不必露宿野地,全身披挂忍受烈日,以马或驴为食,不必看到自己粉身碎骨,从骨缝里拔出子弹,受缝合、烧灼或导尿之苦,那么我们如何能战胜平庸,鹤立鸡群?哲人们说,在高尚的行为中,越是艰难的事越值得做。这与逃避不幸和痛苦完全是两回事。“的确,欢娱和快乐,嘻笑和玩乐与轻浮为伴,生活在其中的人并不幸福;在忧愁中如能百折不挠,反而常常会感到幸福。”因此,很难使我们的祖先相信,凭借战争和武力去征服不如不担风险靠计谋去获胜:
勇敢付出的代价大,但结果更美好。
——卢卡努
我们可以更聊以自慰的是,显然痛苦愈烈,时间则愈短,而时间愈久,痛苦则愈微,
“Si gravis brevis,si longus levis”痛苦过了头,不久就会失去感觉,它就会消失,或者让你丧命:二者是一回事。如果你不能忍受,它就会战胜你。“你要牢记,死亡是最大痛苦的终止,最小的痛苦断断续续,我们能主宰的则是不大不小的痛苦。痛苦,能忍受时则忍受,不能忍受时就躲开,结束令我们讨厌的人生,就像退出舞台一般”。
贫困不仅与穷人有关,而且也会在富人家里安营扎寨。或许,贫困单独存在,要比与财富共存时稍为令人舒服些。财富与其说来自收入,不如说全凭井井有序的管理:“人人都是自己财富的创造者”。依我看,一个缺衣少食、忙忙碌碌的富人要比单纯的穷人更可怜。“生活在财富中的穷人最痛苦。”
富裕和贫困完全取决于个人的看法,财富、光荣、健康也不像拥有者所说的那样美好和快乐。是好是坏全凭自己的感觉。对自己满意的人才会高兴,而不取决于别人是不是对你满意。只有这样,看法才真实可靠。
财富对我们既无好处亦无坏处:它只给我们提供物质和种子,而我们的心灵比它更强大,是幸福或不幸的惟一缘由和主宰,能随心所欲地摆布和使用财富。
苦读对于懒汉,戒酒对于酒鬼是一种折磨,同样,俭朴对于纵欲者是苦刑,锻炼对于体弱多病和游手好闲者是体罚。其他事物也一样。事物本身并不痛苦也不艰难,是人类的脆弱和无能所导致的。要判断事物是否伟大和高尚,就得有伟大和高尚的心灵,否则,就会把我们自己的缺点说成是事物的。一支笔直的桨在水中似乎是弯曲的。重要的是不但要看到事物,而且要有看待事物的方法。
▲七 恐惧是一种奇怪的情感
我不像有人认为的那样是研究人类本性的学者,对于人为什么恐惧所知甚微。然而这确是一种奇怪的情感。照医生的说法,没有任何情感会比恐惧更使我们手足无措。确实,我见过许多人因恐惧而丧魂落魄,连最沉得住气的人,恐惧起来也会心慌意乱。我这里不谈凡夫俗子,他们时而害怕老祖宗裹着白尸布从坟茔中走出来,时而担心撞见魑魅魍魉。按说士兵胆子是最大的,但是,他们不也常常由于恐惧而把羊群当作胸甲骑兵,把芦苇和竹子当成执矛骑士,把朋友当成敌人,把白十字架当成红十字架吗?德·波旁先生攻打罗马时,守卫圣皮埃尔镇的一位旗兵,一听到警报就吓得丢了魂,赶紧握着旌旗,从一倒塌的墙洞里扑向城外,奔向敌人,还以为是朝城里跑去呢;波旁先生以为是城里的人出来挑战了,就让他的队伍排好阵势,准备反击;那旗兵一见德·波旁先生的队伍,恍然大悟,立即转过身,从原洞钻进城里;然而刚才他从那墙洞里出来后,已朝田野跑出三百多步了。当我们的圣波尔镇被比尔伯爵和迪勒先生攻克时,朱伊尔司令官的步兵连也遭致同样的厄运,因为他们吓得丧胆销魂,纷纷从一个炮眼里跳出城外,被攻城者彻底消灭。就在这一次围城中,有一位贵族吓得魄散魂飞,从缺口逃跑时,竟在无一处受伤的情况下倒地 命,这种被吓死的事例值得回忆。有时,恐惧会攫住一群人。在日耳曼库斯和德国人的一次交战中,两支大部队惊惶失措,背向而逃,一个逃离的地方正是另一个的出发地。
有时候,恐惧会给我们脚跟插上翅膀,就如前两例那样;有时候又会给我们双脚钉上钉子,使我们动弹不得。举泰奥菲尔皇帝为例。泰奥菲尔同亚加雷纳人打仗,在一次战役中吃了败仗,他惊得目瞪口呆,浑身麻木,都不知道要逃跑了:“恐惧得连逃命也想不到!”直到他的一位主将马尼埃尔来拽他摇他,仿佛要把他从沉睡中唤醒,对他说:“如果您不跟我走,我就杀死您;我宁肯让你丧命,也不愿见您被捕而丧失帝国。”他这才惊醒。
恐惧在使我们丧失捏卫责任与荣誉的勇气之后,为了它自己的利益,又会让我们变得无所畏惧,从而显示它的最后威力。桑普罗尼奥斯执政罗马时,在输于汉尼拔的第一场正规战役中,万名步兵惊惶失措,不知从哪里逃命,慌乱中冲入敌人的主力部队,奋力拼杀,突围而出,杀死迦太基人不计其数,以一次光荣的胜利,洗刷了逃跑的耻辱。这是我最怕见到的恐惧。
因此,恐惧的威力超过其他任何情感。
还有什么比庞培的朋友们在他船上目睹一场大屠杀时的痛苦更强烈更真实的情感呢?然而,当埃及帆船靠近时,他们吓得忘掉了痛苦,赶紧催促水手划桨逃跑,一直逃到推罗,才恢复镇静,回想起刚才的损失,不禁哀伤不已,嚎啕大哭。刚才,那威力更大的情感——恐惧把他们的眼泪和哀伤挡住了。
那些在战斗中受伤的人,即便满身是血,第二天就又被送往战场。但是对那些把敌人想象得十分可怕的人,可别让他们去面对敌人。那些老是担心丧失财产、被放逐或被征服的人,总是生活在忧虑之中,食不甘味,夜不成寐;但那些穷汉、流亡者、农奴却往往活得跟别人一样开心。多少人由于忍受不了恐惧而上吊自尽,抑或投河、跳崖自杀,这告诉我们,恐惧比死亡还要难忍难熬。
希腊人认为还有一种恐惧,非理性失误所致,无明显的理由,来自上天的冲动。往往整个民族,整支部队被这种恐惧俘虏。迦太基就曾被这种恐惧笼罩,全国一片恐慌。到处是恐怖的叫喊声。居民们仿佛听到了警报,都从屋里跑出来,互相搏斗,互相伤害,互相残杀,就好像敌人来攻占他们的城市了。一片混乱和嘈杂。直到用祷告和献祭平息了上帝的愤怒。希腊人把这叫做潘引起的惊惧。
▲八 生命的好坏在于你自己
西塞罗说,探究哲理就是为死亡作思想准备,因为研究和沉思从某种意义上说可使我们的心灵脱离躯体,心灵忙忙碌碌,但与躯体毫无关系,这有点像是在学习死亡,与死亡很相似;抑或因为人类的一切智慧和思考都归结为一点:教会我们不要惧怕死亡。的确,理性要么漠不关心,要么应以满足我们为唯一的目标。总之,理性的全部工作在于让我们生活得舒舒服服,自自在在,正如《圣经》上说的那样。因此,世界上形形色色的思想,尽管采用的方法不同,都一致认为快乐是我们的目标,否则,它们一出笼就会被撵走。谁能相信会有人把痛苦作为目标呢?
在这个问题上,各哲学派别的看法分歧仅仅是口头上的。“赶快跳过如此无聊的诡辩”过分的固执和纠缠是与如此神圣的职业不相符的。但是,不管人们扮演什么角色,总是在演自己。不管人们说什么,即使是勇敢,瞄准的最终目标也都是快感。“快感”一词听来很不舒服,但我却喜欢用它来刺激人们的耳朵。如果说快感即极度的快乐和满足,那勇敢会比其他任何东西更能给人以快感。勇敢给人的快感强健有力,英武刚毅,因而那是严肃的精神愉快。我们应该把勇敢称作快乐,而不像从前那样叫做力量,因为快乐这个名称更可爱,更美妙,更自然。其他低级的快感,即使无愧于快乐这个漂亮的名称,那也该参与竞争,而不是凭特权。我觉得,那种低级的快感不如勇敢纯洁,它有诸多的困难和不便。那是昙花一现的快乐,要熬夜、挨饿、操劳和流血流汗,尤其是种种情感折磨得你死去活来,要得到满足无异于在受罪。千万别认为,这些困难可以作为那些低级快感的刺激物和佐料,正如在自然界,万物都从对立面中汲取生命一样;也决不要说,困难会使勇敢垂头丧气,令人难以接近,望而却步,相反,勇敢产生的非凡而完美的快乐会因为困难而变得更高尚,更强烈,更美好。有人得到的快乐与付出的代价相互抵销,既不了解它的可爱之处,也不知道它的用途,那他是不配享受这种至高无上的快乐的。人们反复对我们说,追求快乐困难重重,要付出艰辛,尽管享受起来其乐无穷,这岂不是说,快乐从来也不是乐事吗?他们认为人类从来也没有办法获得这种快乐,最好的办法也只满足于追求和接近它,却不能得到它。可是,他们错了,汲汲于我们所知的一切快乐,这本身就是件愉快的事。行动的价值可从相关事物的质量上体现出来,这是事物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勇敢之上闪烁的幸福和无上快乐填满了它的条条通道,从第一个入口直到最后一道栅门。然而,勇敢的丰功伟绩主要是蔑视死亡,这使我们的生活恬然安适,纯洁温馨,否则,其他一切快乐都会暗淡无光。
因此,所有的规则都在蔑视死亡上面相遇汇合。尽管这些规则一致地引导我们不怕痛苦、贫穷和人类其他一切不幸,但这同不怕死不是一回事。痛苦之类的不幸不是必然的(大部分人一生不用受苦,还有些人无病无痛,音乐大师色诺菲吕斯活了一百零六岁,却从没有生过病);实在不行,如果我们愿意的话,可以一死了之,这样一切烦恼便可结束。但死亡却是不可避免的。
如果我们怕死,就会受到无穷无尽的折磨,永远得不到缓解。死亡无处不在,“犹如永世悬在坦塔罗斯头顶上的那块岩石”,我们可以不停地左顾右盼,犹如置身于一个可疑之地。
人们常常误入陷阱,这是不足为怪的。只要一提到死,人们就倏然变色,大多数人如同听到魔鬼的名字,心惊胆战,惶恐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