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培根人生论、蒙田随笔集、帕斯卡思想录(超值金版)
1917800000029

第29章 蒙田随笔集(9)

人的心灵活动,有的是不太高尚的。看不到这个方面,就不算对人心有彻底的认识。在它平平静静的时候,也许看得清楚得多。感情冲动的时候,它往往显得很高尚。另外,每遇一件事,它就会整个儿扑上去,全力以赴,决不会同时处理两件事。而且,不是根据事情本身,而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处理。如果就事论事,世间事情也许都有各自的标准和特点;但在我们的心里,人心就会按自己的意愿将这些标准、特点任意修凿。死亡对西塞罗来说是可怕的,对加图来说是自己希望的,对苏格拉底来说是无所谓的。健康、良心、威望、知识、财富、美丽等等以及与之相反的东西,在进入心灵的时候要剥去衣服,换上心灵给予的新衣,染上心灵喜欢的色彩:褐的、绿的、淡的、暗的、刺眼的、顺眼的、深的、浅的,以及它们各自喜欢的;它们没有一起共同对照它们的风格、标准和形态:每一种单列出来都是最好的。所以,我们不要再找事物的外部品质作借口了:我们要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我们的好与坏取决于我们自己。要烧香许愿就许给自己,而不要祈求命运:命运对我们的品行无能为力。恰恰相反,我们的品行会影响命运,给它打上自己的印记。我干吗不能评评那个在吃饭时聊着天,胡喝海喝的亚历山大呢?干吗不看看在他下棋时这愚蠢幼稚的娱乐触动和拨弄的是他脑子里的哪根弦呢(我讨厌下棋,因为它算不上娱乐,玩起来过分严肃,把可以用来干正事的精力用到这上面不好意思)? 他在组织他那光荣的印度远征时也没有这么忙过;另一位亚历山大在解析一段与人类永福有关的圣经时,也没有这么忙过。你们看,人的心里把这种可笑的娱乐看得多么重;不是全力以赴了吗?在这件事上它多么慷慨地给每人以直接认识和评价自己的可能!在任何别的情况下,我都不可能更加全面地看待和审视我自己。在这件事上,什么样的感情不在折磨人呢?愤怒、怨气、仇恨、急躁以及(在最有理由接受失败的事情上的)强烈的求胜心。看重荣誉的人不应在区区小事上展现自己的旷世奇才。在这个例子上我所说的话,对别的事情同样适用: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展示人,表现人。

德摩克利特和赫拉克利特是两位哲学家。第一位觉得人生无聊又可笑,所以公开露面时脸上总是挂着讥讽和笑容;赫拉克利特觉得人生可悲又可怜,所以总是愁眉不展,两眼充满泪水,

抬脚出门一位笑盈盈,

另外一位则哭兮兮。

——尤维纳利斯

我更喜欢第一种情绪,倒不是因为笑比哭招人喜欢,而是因为它更加愤世嫉俗,对人的申讨更厉害。我看,按照我们的功罪,我们受到的蔑视还远远不够。我们对一件事情表示遗憾,在遗憾和惋惜中却夹杂几分欣赏;我们不屑一顾的东西,却又觉得无限珍贵。我认为,与其说我们不走运不如说我们很虚荣;与其说我们狡猾,不如说我们愚蠢;与其说我们非常辛苦,不如说我们非常无用;与其说我们可怜,不如说我们可耻。因此,滚着他的木桶独自闲逛,对亚历山大大帝嗤之以鼻,将我们视为苍蝇或充气的尿泡的那个第欧根尼,依我看要比那位号称世人的仇敌的蒂蒙的看法更加尖酸、刻薄,因而也更正确。因为,人之所恨会常挂心头。后一位盼我们倒霉,一心希望我们完蛋,避免同我们交往,认为那是与恶人为伍,是危险的,是堕落。另一位对我们不屑一顾,所以同我们接触既扰乱不了他,也带不坏他。他丢下我们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不屑同我们交往;他认为我们既干不了好事,也干不出坏事来。

布鲁图与斯塔蒂里谈话,让他参与反对凯撒的阴谋,他的回答如出一辙。他觉得事情是正确的,但干事的人不行,根本不值得为之出力;根据埃吉齐亚的学说,哲人干一切事情都是只为自己;因为只有他才有资格让别人替他做事;而根据泰奥多尔的学说,让哲人为了国家利益去冒险毫无道理,为了几个狂人这样做很不明智。

我们自己的人生既可笑又滑稽。

▲十四 人性总在游移不定

对于惯常观察人的行为的人,最难的莫过于去探索人的行为的连贯性和一致性。因为人的行为经常自相矛盾,难以逆料,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的所作所为。小马略忽而是马尔斯的儿子,忽而又是维纳斯的儿子。据说博尼费斯八世教皇当权时像只狐狸,办事时像头狮子,死时像条狗。谁会相信残暴的象征尼禄皇帝,当有人按照惯例把一份死刑判决书递给他签字时,竟会说:“上帝啊,我真愿意不会写字!”判处一个人的死刑叫他心里那么难过?

在这件事上,在每个人身上,这类的例子不胜枚举,以致使我感到奇怪的是,有些聪明人居然费心把这些碎片拼凑一起。因为我觉得优柔寡断是人性中最普遍、最明显的缺点,这有滑稽诗人普布利厄斯的著名诗句为证,

只有坏主意才一成不变。

——普布利厄斯

根据一个人的日常举止来评论他,那是一般的做法;但是,鉴于人的行为和看法天生不稳定,我经常觉得,即使是杰出的作家也往往失误,说什么我们有始终如一、坚韧不拔的心理组织。

他们选择一种公认的模式,然后按照这个模式,归纳和阐述一个人的行为,如果无法自圆其说,就说这个人虚伪矫饰。奥古斯都这人他们就无法评判,因为他一生中变化多端,出尔反尔,叫人无从捉摸,最大胆的法官也不敢妄下结论。我相信人最难做到的是始终如一,而最易做到的是变幻无常。若把人的行为分割开来,就事论事,经常反而更能说到实处。

从古史中很难找出十来个人,他们一生的行为是有恒专一的。有恒专一却是智慧的主要目的。因为,为了把生活归结为一个词,把生活的种种规则归结为一条规则,一位古人说:“同样的东西要或不要必须前后一致”;我不想再加上一句说:“但愿这种意愿是正确的;因为,意愿不正确的话,就不可能坚定不移。”确实,我从前听说,恶行只不过是放纵和缺乏节制,因而也就不可能始终如一。据说这是迪莫斯西尼说的话,讨教与审慎是一切德行的开端;而始终如一是德行的圆满完成。我们在言词中要选择某一条道路,总是去选择一条最好的道路,但是没有人想去实践:

他不做自己要求做的事;他却又要求做自己已经放弃的事,他摇摆不定,一生充满矛盾。

——贺拉斯

我们一般的行动,都是根据我们的心意,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听任一时的风向把我们吹到哪儿是哪儿。我们只是在要的时候才想到自己要的东西,然后却像变色龙一般,躺到什么地方就变成什么颜色。我们在那时想到要做的事,—会儿又改变了主意,一会儿又回到那个主意,优柔寡断,反复无常:

我们是木偶,听任强劲的手操纵和摆布。

——贺拉斯

我们不是在走路,而是在漂流;受到河水的挟制,根据潮水的涨落,时而平静,时而狂暴,

我们不是总看到:人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永远在探索,

在寻求一片土地,仿佛能够放下他的包袱?

——卢克莱修

天天有新鲜事,我们的情绪也随时间的推移而变换。

人的思想闪烁不定,犹如神圣的朱庇特布满大地的雷电。

——荷马

我们在不同的主意之间游移不定。我们对什么都不愿意自由地、绝对地、有恒心地作出决定。

谁若能以自己的想法制订和颁布某些规范和准则,我们可以看到他生活中一切的一切自始至终矢志不渝,行为与原则丝毫不会相悖。

然而,恩培多克勒看到阿格里真托人的这种矛盾性,他们纵情作乐,仿佛第二天就是他们的死期,却又大兴土木,好似可以天长地久活下去。

小加图这个人的性格是很容易说清楚的;拨动他的一根心弦,也就是拨动他的每一根心弦,因为声音都是非常和谐协调,决不会发出一点杂音。然而我们呢,有多少次行动,就有多少次不同的评论。依我的看法,把这些行动放到相似的环境中去比较最稳妥,不要前后对照,也不要借题发挥。

前一天你见他视死如归,第二天你见他胆小如鼠,那也不必奇怪:或者是愤怒,是形势,是情面,是美酒下肚,还是号角声响,又会使他鼓起勇气;他的心不是靠思考能够鼓动的,而是环境坚定了他的勇气,若是截然不同的环境又使他变成另一个人,那也不要认为意外。

我们那么容易表现出矛盾与变化,以致有的人认为我们身上有两个灵魂,另一些人认为我们身上有两种天性,永远伴随我们而又各行其是,一种鼓励我们行善,一种鼓动我们作恶。若只有一个灵魂或天性,决不可能有这样巨大的变化。

不但偶然事件的风向吹得我任意摇摆,就是位置的更换也会骚扰我的心境。任何人略加注意,就会发现自己决不会两次处于同一个心境。按照观测的角度,一会儿看到灵魂的这一面,一会儿看到灵魂的那一面。如果我谈到自己时常常有所不同,这是因为我看到自己时确也常常有所不同。所有这一切不同都是从某个角度和由某种方式而来的。怕羞,傲慢;纯洁,放纵;健谈,沉默;勤劳,文弱;机智,愚钝;忧愁,乐观;虚伪,真诚;博学,无知;慷慨,吝啬;挥霍……这一切,我在自己身上都看到一点,这要根据我朝哪个角度旋转。任何人仔细探索自己,看到自己身上,甚至自己对事物的判断上,都有这个变幻不定、互不一致的地方。我也说不出自己身上哪一点是纯正的,完整的,坚定的,我对自己也无法自圆其说。我的逻辑中的普遍信条是“各不相同”。

▲十五 做个一成不变的人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我一直主张把好事说成是好事,还把可以成为好事的事也往好里去说,然而人的处境非常奇怪,如果好事并不仅仅是以意图为准的话,我们经常还是受罪恶的推动而在做好事。因此,不能从一件英勇行为而作出那个人是勇士的结论。真正的勇士在任何场合都可以有英勇行为。如果这是一种英勇的美德,而不是一种英勇的表现,这种美德会使一个人在任何时机表现出同样的决心,不论是独自一人还是与人共处,不论在私宅还是在战场;因为,无论如何,不存在什么一种勇敢表现在大街上,另一种勇敢表现在军营中。他应该具有同样的胆量,在床上忍受病痛,在战场上忍受伤痛。在家中或在冲锋陷阵中同样视死如归。我们不会看到同一个人,在攻城时勇冠三军,在输掉一场官司或失去一个孩子时却像女子似的痛苦不堪。

一个人在耻辱中表现怯懦,而在贫困中坚定不移;在理发匠的剃刀下吓破了胆,而在敌人的刀剑前威武不屈,可敬可贺的是这种行为,而不是那个人。

西塞罗说,许多希腊人不敢正视敌人,却能忍受疾病,而辛布赖人和凯尔特人则恰恰相反:“事物不基于一个坚定的原则上就不可能稳定。”

亚历山大的勇敢可以说无出其右;但是只是就他的那种勇敢而言的,而不是在任何场合下的勇敢,也不是包罗一切的勇敢。尽管他的这种勇敢超群绝伦,还是可以发现其中疵瑕;我们看到他怀疑他的左右企图谋害他时就惊慌失措,为了弄清内情竟然那么不讲正义,狠毒冒失,害怕到了失去平时的理智的程度。他还处处事事疑神疑鬼,其实是色厉内荏的表现。他对谋害克利图斯一事过分自责自赎,这也说明他的勇气不是始终一贯的。

我们的行为是零星的行动组成的,“他们漠视欢乐,却怕受苦难;他们不慕荣华,却耻于身败名裂。”我们追求一种虚情矫饰的荣誉。为美德而美德才能维持下去;如果我们有时戴上美德的面具去做其他的事,马上会暴露出真面目。美德一旦渗透灵魂,便与灵魂密不可分,若失去美德必然伤害到灵魂。所以,要判断一个人,必须长期地、好奇地追寻他的踪迹;如果坚定不移不是建立在自身的基础上,(“对于那个已经审察和选择了自己道路的人”)如果环境的不同引起他的步子变化(我的意思是道路,因为步子可以轻快或滞重),那就由着他去跑吧;这么一个人,就像我们的塔尔博特说的箴言:只会随风飘荡。

一位古人说,我们的出生完全是偶然的,那么偶然对我们产生那么大的影响,也就不足为奇了。一个人不对自己的一生确定一个大致的目标,就不可能有条有理地安排自己的个别行动。一个人在头脑里没有一个总体形状,就不能把散片拼凑一起。对一个不知道要画什么的人,给他看颜色又有什么用呢?没有人可以对自己的一生绘出蓝图,就让我们确定分阶段的目标。弓箭手首先必须知道目标在哪里,然后搭弓引箭,调整动作。我们的忠告所以落空,是因为没有做到有的放矢。船只没有驶往的港口,有风也是徒然。我不同意人们对索福克勒斯的看法,我认为读了他的一部悲剧,可以驳斥他的儿子对他的指控,索福克勒斯完全是有能力处理家务的。

我同样不同意佩里伊赛人根据推断作出的结论。佩里伊赛人被派去整顿米利都,他们到了岛上,看到田地耕种良好,农舍井然有序,他们记下那些主人的名字;然后召集城里全体公民,宣布任命这些主人当新总督和官员,认为善于处理私事的人也善于管理公务。

我们人人都是由零件散片组成的,通体的组织是那么复杂多变,每个零件无时无刻不在起作用。我们跟自己不同,不亚于跟其他人不同。“请想一想,做个一成不变的人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因为野心可以让人学到勇敢、节制、自由甚至正义;因为贪婪也可使躲在阴暗角落偷懒的小学徒奋发图强,背井离乡,在人生小船上听任风吹浪打,学得小心谨慎;就是爱情也可以给求学的少年决心和勇气,给母亲膝下的少女一颗坚强的心,

“少女受着维纳斯的指引,偷偷在熟睡的看守中间穿过,单独进入黑暗里去寻找那个青年”。

——提布勒斯

只从表面行为来判断我们自己,不是聪明慎重的做法;应该探测内心深处,检查是哪些弹簧引起反弹的;但这是一件高深莫测的工作,我希望尝试的人愈少愈好。

▲十六 不在于爬得高,而在于行得正

我常常会说我很少后悔,我的良心对自己是颇为满意的,当然并不是像天使或马那样心安理得,而是作为人所能够感到的心安理得,我将会对这句话加以解释。同时我还要加上另一段经常弹起的老调,即我说话的时候自己的心中也没有把握,也是在疑问和探求,至于答案,我只能够希望从大家共同的、正当的信仰中获得了。所以我决不会去教导人,我只是在进行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