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培根人生论、蒙田随笔集、帕斯卡思想录(超值金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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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蒙田随笔集(10)

罪恶,真正的罪恶没有不伤害人的,也没有不受到公正评论指责的。罪恶的丑陋和可憎是那么明显,所以那些认为罪恶主要来源于愚蠢和蒙昧的人的想法可能是有道理的,因为很难想像有一个人明明知道是罪恶却不憎恨它。恶意大多会分泌出毒液,并且会被自身分泌出来的毒液所销蚀;而罪恶却只能够在心灵上留下悔恨,这悔恨就如同身体里的一块溃疡,不断地绽开和流血。理智能够化解其他的忧愁和痛苦,但是却生出了悔恨,悔恨比其他的忧愁和痛苦更加沉重,因为它是发自内心;的,就像人在发烧的时候感觉到的冷和热要比外界天气造成的;冷和热更加难受。我所认为的罪恶不仅仅是理性和自然所谴责的,而且还是公众舆论所造成的,因为即使舆论是没有根据的和错误的,但是只要得到了法律和习俗的认可,那么受到舆论谴责的行为也就构成了罪恶。

同样,没有哪一种善行不会使心地高尚的人感到高兴。当然,如果我们做了好事,那么自己的内心也必然会感到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快乐,问心无愧的时候就会产生出一种圣洁的自豪。邪恶而胆大的灵魂也许能够感到有恃无恐,但是那种怡然自得、心满意足的感觉,它是永远都体验不到的。能够认为自己可以不被败坏的世风所传染,能够对自己说:"即便是一直审视到我的灵魂深处,也不会发现我有什么可以自责的地方。我从来就没有造成任何人的痛苦和破产,没有报复心和仇恨,也不曾触犯过法律,从来没有煽动过变革和骚乱,从来没有食言。而且,虽然现在世风日下,放纵甚至是教唆人们胡作非为,但是我却从来没有侵占别人的家产和钱财,而一直都自食其力,不管是在战乱时期,还是在太平盛世,我从来都没有做过使用别人的劳动却不付报酬的事情。"那真应该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乐事,而这种淳朴的快乐其实就是对善行最大的、也是惟一最稳当的报偿。

有人说,悔恨是紧跟着罪过的。这句话似乎并不适用于盘踞在我们心灵里的仿佛已经在那里安家落户的罪过。我们能够痛悔和改正因一时的措手不及或者是感情冲动而犯下的罪过,但是,那种年深日久、根深蒂固,而且扎根在意志坚定者身上的邪恶则是不容易扭转的。后悔就是否定我们的初衷,反对我们原来的想法,叫我们四处乱走,无所适从。贺拉斯认为,后悔甚至会使一些人否认自己过去的美德:为什么孩提的思想与现在不一样了呢?为什么长大成人后便失去了丰润的面庞呢?

一个人如果连独处的时候生活都可以保持井然有序,那么这才是真正美妙的生活。每一个人都可以当众演戏,在人生的舞台上扮演一个正君主子,但是在私下里,在内心里,在可以无所不为的地方,在什么也不会被别人看见的时侯,却依然奉公守法、循规蹈矩,这才是造德至极。在自己的家里和日常行为中能够做到达样也是接近极点的,因为在家里是无须检点的,也无须做作的,日常的行为是无须向别人作出解释的。

比亚斯就曾经这样来描绘他的家庭中的可喜景象:一家之主在社会上慑于法律和人言时怎样做事情,在家里也是那样来做事情。“尤利马斯·德吕西斯对工匠讲的话也可以称得上是金玉良言了。工匠提出,他如果愿意付三千埃居,那么他们就可以将他的住宅造得让邻居什么都窥探不到,他回签工匠说: “我付你们六千埃居,请将我的房子造得让每一个人不论是从什么地方都能够把屋里看得一清二楚。”人们怀着崇敬的心情评论阿热齐拉斯的习惯,他在旅途中总是喜欢到教堂投宿,为的是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置于民众和神明的目光之下。就像有的人在社会上备受赞赏,令人惊叹,但是他的妻子和随从却看不出他有什么出色的地方。一个能够受到自己的仆役钦佩的人是很少见的。

亚里士多德说过,平民百姓弘扬道德要比当官的人难,功劳也就会更高。我们准备去完成一项丰功伟绩,往往就是出于功名心,而不是出于良心。其实,获得荣誉的最好办法就是本着良心去做你为了功名而做的事情。所以我认为,亚历山大大帝在他那宏大辉煌的舞台上表现出来的品德还不及苏格拉底在平凡的默默无闻的活动中所表现出来的品德伟大。那么我就不难想像苏格拉底如果处在亚历山大大帝的地位上会是什么样的表现,但是亚历山大大帝如果处在苏格拉底的地位上会是什么样子,却是无法想像的。如果问前者,他能够干什么,他会回答说:“征服世界”;而如果问后者他能够干什么,他则会回答说:“按照人的自然状态去过人的生活。”而后者其实是一门更具有普遍意义、更合情合理,也更艰深的学问。精神的价值不在于爬得多么高,而在于要行得正。

▲十七 坐上世界最高的宝座也只能靠自己的屁股

别人感受到如意和成功的乐趣,我也感到同样的乐趣,但这不应是过眼烟云式的感受。因此必须探讨这种乐趣,品味这种乐趣并加以反复思考,从而对给予我们乐趣的人表示于双方都恰当的感激。人们享受其他乐趣同享受睡觉的乐趣别无二致,即享受了却并不了解。从前,我害怕睡眠会懵懵懂懂溜过去,现在我认为睡眠被打扰是件好事,我可以隐隐约约看见睡眠当中的情景。我寻求使自己满意之事,但我并不强求,我探查,我迫使自己的理智去获取满意,因为我的理智已变得抑郁而且颇感厌倦。我是否处在某种平静状态了?是否已有某种快感在刺激我?我从不让快乐欺骗我的感官,我将心灵投入快乐之中,这样做不为使心灵在快乐中受到约束,而为使心灵在其中得到认同;不为心灵在其中迷失方向,只为心灵存在于其中。我动用心灵是让心灵自己对此种幸福状态感到满意,让它掂量幸福,估价幸福,并扩展幸福。心灵会估价良心无愧和内在感情平静在多大程度上应归功于上帝;会估价身体状况正常并能有序而恰当地享受身体愉悦的功能在多大程度上应归功于上帝;上帝乐于用这种功能补偿他出于公道而使我们承受的痛苦;心灵还会衡量,想做到无论看到哪里周围天空都很宁静,这需要它付出多少代价!要做到没有欲望,没有恐惧或怀疑扰乱它的生存空间,做到无论过去、现在或将来都没有使它过不去的困难,这需要它付出多少代价!作这样的考虑必须十分重视各种不同条件的比较。因此,在千姿百态的人群当中我选中那些因恶运或因自身的错误而心神烦乱的人,还有,离我更近的,那些接受好运却漫不经心、没精打采的人们。那是些地地道道消磨时间的人,他们放过现在,放过他们业已有的,却致力于他们所想望的东西,他们追求的是想象摆在他们前方招引他们的虚幻图景,人们越追逐那些想望的东西和虚幻的图景,那些东西逃得越快,跑得越久。他们为追逐而追逐,结果仍是追逐,有如亚历山大大帝说他工作的目的就是工作。

至于我,我热爱生活,上帝赋予我什么样的生命我就开发什么样的生活。我并不希望由生活本身提出需要吃需要喝,我认为人希望生活有双倍的需求即使是错误也值得原谅(“圣贤热切寻求天然财富。”);我也不愿意大家只吃点伪劣药品维持生命,尽管埃皮梅尼德斯曾依靠伪劣药品剥夺食欲并维持生命;也不希望大家靠那一指粗的东西或尾根部呆头呆脑生产儿女,恰恰相反——恕我冒昧——,我宁愿大家靠那一指粗的东西或尾根部颇为快意地生产儿女;也不希望肉体全无性欲和挑逗之意。抱怨是令人不快的,也是极不公道的。我以感激的心情由衷接受大自然为我作的安排,我为此感到满意,喜悦。拒绝这位伟大而万能的供给者的馈赠,或废弃之、歪曲之,这都是在伤害伟大的馈赠者。他善而又善,所为者皆善。“一切符合自然的东西都值得敬重。”

在所有哲学主张里我乐意选择最实在的,即最富人情味最适合我们的:我讲话符合我的习惯,既是低调的,也是朴实的。有人张牙舞爪教训我们说让神圣的同世俗的结合,让有理性的同无理性的,严厉的同仁慈的,老实的和不老实的结合,那是粗暴的联姻;还说快感是兽性的,不值得圣贤品尝:圣贤从美貌妻子身上能获得的唯一乐趣是信仰的乐趣,是像穿靴专为有效骑马行路一般按部就班的乐趣,说这些话时她却在按我的要求做爱。但愿她的仆从在奸污他们的妻子时,权利、劲儿和精液不比她那些教训的权利和劲儿大!她的导师,也是我们的导师苏格拉底可没说过那样的话。苏格拉底高度评价肉体的快乐——他应当这样——,然而他更赏识精神的乐趣,精神乐趣更强有力,更稳定,更便当,更丰富多彩,更有尊严。不过精神乐趣并非他唯一的乐趣(他不那么爱空想),无非是他领先的乐趣而已。对他来说,节欲起缓和作用,并不与快乐为敌。

大自然是一位温和的向导,但他的温和不超过他的谨慎和正确。“必须深入了解事物的天然状态并准确认识天然状态要求的东西。”我到处搜寻天然状态的踪迹:因为我们把天然状态的踪迹同人为的痕迹混同起来了;“按天然状态生活”这个逍遥派确立的经院式的至善原则因此而变得难于界定和说明;与之相近的斯多葛派确立的至善原则,即赞同天然状态的原则亦复如是。认为有些行为很有必要但并不高尚的观点岂非谬误?因此谁也无法消除我头脑里的这个观念:快乐与必要性相得益彰;一位古人曾说,诸神永远与必要性相投合。我们何苦去肢解分离接合得如此天衣无缝的组织?相反,我们应当通过它们相辅相成的作用经常将它们重新连接起来。愿精神激活笨重的肉体,愿肉体阻止精神轻率并使精神稳定下来。“谁赞灵魂为至善而责肉体为恶,他必定在肉欲里寻求灵魂,并在肉体上逃避肉欲,因为他判断的依据是人的虚妄而非神的真理。”在上帝对我们的馈赠里没有一样东西不值得我们关心;甚至为一根毫毛我们都应当感谢上帝。对人来说,按人本身的状况引导人并非敷衍塞责的差事:这差事是明确的,天然的,也是首要的,造物主把这差使交给我们时态度极为认真,极为严厉。只有权威能引导普通理解力的人,而且用外国语言引导更有分量。让我们从此处开始承担我们的重任吧。“谁能否认,蠢行的特性在于做当做之事疲塌又违心,在于将肉体推向一边,又将心灵推向另一边,并在反向的运动之间犹豫不决。”

伊索,这位伟人,看见他的老师一边散步一边小便,说道:“这么着,我们就该在跑步时大便了?”爱惜时间吧,我们还有许多时间被闲置和使用不当。我们的智力如果不在它所必须的有限时间之内摆脱身体的影响,便不可能有别的足够时间干工作。有人想站到自身之外并避开人。那是发疯:他们不仅不能转变成天使,还会变成畜牲,不仅不会变得高大,还会突然倒下。我害怕这种超常的脾性,有如害怕高不可攀的去处。

善于忠实享受自己的生命,这是神一般的尽善尽美。我们寻觅别的条件,因为我们不会利用自身的条件;我们脱离自身走出去,因为我们不明白自身的状况如何。我们踩高跷是白费力气,因为在高跷上也得靠自己的腿走路。坐上世界最高的宝座也只能靠自己的屁股。

依我看,最美好的人生是向合情合理的普通样板看齐的人生,这样的人生有序,但无奇迹,也不荒唐。

▲十八 哪一颗高尚的灵魂不带点疯狂?

世界是错综复杂的,然而罪恶作为罪恶又是大同小异的,无疑这是伊壁鸠鲁学派对世界的理解。虽则罪恶说来都是罪恶,然而也有轻重之分。一个人走出界限百步,不见得比走出界限十步更坏,这句话是不可相信的。亵渎神圣的人不比偷菜园的人更恶劣,也是如此。

其实罪恶是形形色色的,如同其他事物。混淆罪恶的性质和轻重是危险的。那样,杀人犯、叛徒、暴君太占便宜了。也不能因为别人懒惰、好色或者不够虔诚,自己的良心就有理由减轻负担。人人都对别人的罪恶非常苛求,而对自己的罪恶十分宽容。即使教士,我也觉得,不会区分罪恶的轻重。

苏格拉底说,智慧的主要责任是区分善与恶,而我们这些人,即使最好的人也都有罪恶,应该说还要会区分不同的罪恶;没有正确的区分,好人与坏人就会混淆不清,无从识别。

我觉得酗酒应该说是一种严重与粗暴的罪恶。酗酒时,人没有多少理智;有的罪恶中有一种我难以描述的豪情,虽然话不应该这样说。有的罪恶中掺杂机智、灵敏、勇敢、谨慎、巧妙和雅致,而酗酒则完全是肉体的,粗俗的。因而,今日世界上最粗俗的国家,也就是最崇尚酒的国家。其他罪恶损害智力,而这个罪恶则摧残智力,损伤身体:

当酒力浸入身体时,四肢变得沉重;两条腿迈不动,索索发抖;舌头打结,神志不清;目光游移不定;喊叫,打噎,争吵。

人在失去理智和自我控制时,会作出最丑的表现。

有人还说,葡萄汁发酵时会使桶底的杂质往上漂浮,饮酒过度也会使心里的秘密不知不觉地吐露。

圣贤纵酒作乐,也会表现忧虑和暴露内心秘密。

圣贤不论如何智慧,终究在酒的力量面前投降,这已是一个古老有趣的问题了。

我们常爱沾沾自喜,变得多么虚荣!天下最循规蹈矩的人为了克服头重脚轻,飘飘然不知所以的缺点,已足够自己忙的了。千人中难得有一人,一生中有一个时候站得笔挺,坐得笔直;甚至还可怀疑的是人的本性可不可以做到这一点。所以说做到始终如一,这是他的最终的完美;我说即使没有大事,也有千百桩偶然事件把完美破坏。大诗人卢克莱修徒然用哲学词藻夸夸其谈,一旦饮下爱情的甜酒就失去了理智。谁不认为苏格拉底遇到中风还不是跟脚夫一样昏昏沉沉?有些人遭到疾病打击连自己的名字也记不起来,有些人受了一点轻伤就失去判断能力。人不管如何智慧总是人,还有什么比人更易衰老,更可怜,更虚妄的吗?智慧对人的处境也不能强求。

人只能控制和压抑天性,却无力消灭天性。即使我们的普鲁塔克对人的行为的评论鞭辟入里,看到布鲁图和托尔夸杜斯杀死亲生子,也不禁怀疑人的德行会含有这样的结果,这些人物是不是受其他情欲的操纵呢?对所有这些异乎寻常的行动往往说得阴暗可怕,是因为我们的看法既不接受超过常性,也不接受低于常性的行为的缘故。

关于另一个颂扬高傲的学派,我们暂且不提。但是即使那个被认为是最宽容的学派中,我们也听到梅特罗道吕斯这样的豪言壮语:“唔,命运啊,我走到你的前面,我跟你保持距离,我切断你的一切进路,不让你走近我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