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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姐姐

◎文/明月时秦

我4岁去外婆家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有个同父同母的姐姐。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父母只有我一个孩子。父母从不带我去外婆家,外婆来我家也比较少。每次外婆来我家的时候,总是给我带好多好吃的东西,抱着我亲半天,然后就匆匆回去。每次我都拽着外婆的衣襟不肯放手,哭闹着请外婆多陪我,但是外婆从来不肯在我家多待,而父母也从不挽留外婆在我家住。他们总是对我说:“外婆家有事,不能陪宝宝。乖宝宝,让外婆回去吧!”

其实外婆家住的地方离我们只有十几里的路程,但是我母亲却很少回娘家。

逢年过节的时候,母亲总是让我父亲去看外婆。父亲去的时候总是大包小包带很多东西,母亲还要嘱咐父亲多带点儿钱去。我吵着要跟去,母亲却从来不让,她总是说:“宝宝还小,等你大点儿再去!”

我4岁的时候,外公去世了,母亲第一次带我去外婆家。

可能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吧。对于外公的去世我没有感到丝毫的悲伤。我没有哭,只是睁着好奇的眼睛看着母亲和父亲一路哭着来到外婆家。

到了外婆家,母亲就不再理我。她一下子扑到停放在院子里的外公的尸体上,就开始号啕大哭。我父亲把我抱到一个屋里,把我放到一个正低头哭泣的小女孩的身边对我说:“这是你姐姐。你跟着她吧!记住要听姐姐的话。”然后对着小女孩说:“玲儿,别哭了,这是你弟弟,你好好带着他,今天大人有事。外边乱哄哄的,你照看弟弟,别让他出去乱跑。”我父亲说完这些话也就走了。

小女孩抬起头来。我第一次看到长得那么丑的女孩子。我看到她和我所见的小朋友很不一样:她头发稀少,而且干枯发黄,尤其是面部一大块黑红黑红的胎记,让人感到害怕。她的这块胎记很大,覆盖了她左半个额头,左半边脸颊,有点儿外翻的左眼睛也被藏在黑红的胎记中,这让人感到她好像是电影中被黑布蒙了一只眼睛的、绰号“独眼龙”的强盗。

我有点儿害怕地盯着所谓“姐姐”的脸。

姐姐却擦干眼泪,拿出书本,用手把我搂在怀里,声音哽咽地讲故事给我听。

她还给我拿好吃的东西让我吃,自己却不吃。我让姐姐也吃,姐姐总是笑着摇摇头,姐姐的疼爱让我不再感到害怕。我甚至用小手抚摩姐姐的胎记,问姐姐疼吗?姐姐摇摇头说不疼,然后姐姐亲亲我的脸,并用手抚摩我白净的小脸。可能是由于血缘的关系,可能是由于姐姐的宠爱,几天和姐姐相处下来,我就开始喜欢自己丑陋的姐姐了。

我很愿意在外婆家和姐姐玩,但办完外公的丧事,父母却又把我带回到了家。我对母亲说,要姐姐来和我一起玩,但是母亲却阴沉着脸,拒绝了我的请求。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哭闹一直是我的百试不爽的法宝,但这次,任凭我怎么哭闹,母亲都没有答应。我的法宝第一次失灵。

于是姐姐成了我儿童时期心中最大的谜团,我怀疑姐姐不是母亲亲生的孩子。

后来我长大了,通过大人们的只言片语的言谈,加上我自己的判断,我逐渐知道姐姐和我是亲生的姐弟俩。

母亲当初费了好大的力气生下我姐姐,当外婆把姐姐抱给我母亲看时。一向心气很高的母亲,看到自己竟然生下这样一个丑陋的孩子,大叫一声,要父亲去把孩子扔掉。一向好强的父亲也不想要这个丑陋的女婴。

外婆听到我母亲要把孩子扔掉时,生气地对母亲说:“你怎么能舍得扔掉自己的亲骨肉呢?你这样做是造孽啊!会遭报应的。你扔掉她,一个有点儿残疾的孩子,自己的父母都不要,别人能捡回去养吗?没人捡,她还不是死路一条?她怎么说也是你们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去扔掉她?我看你们谁下得了这个手!”

我父母被外婆的话震住了。他们虽然没有把姐姐扔掉,但是我母亲却死活不愿意让姐姐吃她的奶水,也不好好照顾我姐姐。她讨厌我姐姐,甚至不愿意看姐姐一眼,她认为是这个丑陋的孩子让一向要强的自己颜面扫地的。

外婆看到母亲的这种态度,很是生气,但是她也心疼我母亲,母亲毕竟是她唯一的骨肉。而且当时我母亲正在坐月子期间,身体虚弱。外婆也怕我母亲由于心情不好,会落下月间病。于是外婆就提出把孩子带走,自己抚养。虽然父母听从了外婆的话,没有扔掉我姐姐,但是他们从心里不待见这个丑孩子。他们巴不得外婆带走她,那样眼不见也就心不烦了。于是我姐姐就这样被外婆带去了,而外婆和我父母之间的关系也就变得微妙起来。

后来母亲生下了我,老天保佑,我身体健康,五官端正,而且像她所期待的那样是个男孩儿。于是母亲把她所有的母爱都给了我,把所有的心血都花在我身上,让我上最好的学校接受教育;烹调好吃的饭菜喂养我,让我健康成长。母亲却从不去看我姐姐,只是让我父亲去给姐姐送一些衣食,带一些钱去。

这样,姐姐就被外婆一直带在身边,直到她小学毕业。

姐姐小学毕业时,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我们这里的重点中学。她是那年我们乡唯一考进重点中学的学生。

但也就在那一年,外婆积劳成疾,也撒手人寰。她到死都没有原谅我自私的母亲,不理我哭泣的母亲,只是用她发抖的手握着我姐姐的手,老泪纵横,一遍又一遍地说:“玲儿,我放心不下你啊!玲儿,我放心不下你啊!”我姐姐也泣不成声地对外婆一遍又一遍地说:“外婆别抛下我不管啊!外婆别抛下我不管啊……”

后来父亲对我外婆说:“妈!你放心吧,我们知道错了,以后好好对待玲儿!一定不会再让她受委屈!”外婆才松开握着姐姐的手,闭上了眼睛。

外婆去世后,父母把我姐姐接到我们家中,这样我们一家人才住在了一起。从表面上看起来是一家团圆了,但是,我母亲还是不喜欢我姐姐,她无法隐藏自己的厌恶情绪。姐姐也很乖巧。早上上学,她从不在家吃早点。中午在学校吃食堂。晚上姐姐放学回到家,就把自己关进屋子,埋头学习。母亲把晚饭做好后,姐姐才走出自己的屋子,默默无语地吃饭,她总是只吃自己碗里的东西。我心疼姐姐,夹菜给姐姐吃,姐姐总是疼爱而感激地看我一眼,却不说话。假如有客人来我家,她总是不发一言,就低头进入自己的屋子。那样子就像一只不敢见光的老鼠。

后来姐姐中学毕业,本来成绩很好的她考我们这里的重点高中,将来考入大学都应该不成问题。但是我母亲却以经济不好,无法供养两个大学生为理由,让姐姐为了将来我上大学不受经济条件的限制,放弃读高中的机会。于是姐姐被迫选择读我们这里的一所中专。我替姐姐叫屈,姐姐却说自己也不想上高中了,说高中生活太苦,父母这样安排是爱惜她。她要我好好读书,将来上重点大学,读博士。虽然姐姐是这样说,但是我却看到一些亮亮的东西从姐姐残疾的眼睛中流出,又被她偷偷地擦掉。

后来我不负父母的重望,考入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来到这座大城市。中专毕业的姐姐却依然被父母关在家中,他们不想让姐姐去工作,认为姐姐会给他们丢脸。姐姐还是逆来顺受地接受了父母的安排。父母说也不打算让姐姐嫁人,他们说姐姐这副样子,也找不到好婆家,准备就这样把她留在身边一辈子。

我大学期间,家里的经济状况有了好转,而且大三的时候,我通过努力争取到了国家奖学金,共计1万多元。另外靠我做家教和学校的奖学金,已经能负担自己的日常开销了。我拿着自己的奖学金,对父母说:“以后你们不用再给我钱了,这点儿钱,你们带我姐姐做整容手术吧。”

于是,父母就带姐姐来北京做了整容手术,整容过后的姐姐依然说不上美丽,但是总算可以看起来不那么让人害怕了。

2002年母亲在下班途中,被一辆疾驶的汽车撞倒,生命垂危。接到电话,我姐姐迅速来到医院,开始精心地照顾着母亲。

那时候我面临毕业,正忙得焦头烂额,但我还是决定回去照看母亲。回去后,姐姐却坚持让我回学校。她让我放心,说有她照料,母亲肯定没事,不希望这件事影响到我的学业。她说她照料母亲,让我帮她完成她的博士梦……

多亏姐姐的精心照料,母亲才得以从鬼门关逃回来,拣了半条命。但这次车祸使她也成了失去一条腿的残疾人。

母亲终于被姐姐的行为所感动,冰冻多年的心一点一点地融化,良心发现的母亲才开始爱这个她生下来却几乎拒绝看一眼的孩子。父母、姐姐和我终于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一家人。

是啊,我们可以从外表的美来评论一朵花或一只蝴蝶,可是不能这样来评论一个人。因为,百灵鸟的美在嘴上,孔雀的美在绚丽的尾巴上,人的美深藏在心底。

我丑陋的姐姐就是具有这样一颗金子一样的心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