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金。”李书墨轻声叫了一句。
她并没有应声。
李书墨表情微动,只好改口叫田姑娘。
黄如金始才转头,问,“驸马爷,您叫我?”
她笑了笑,“方才看得入神,没有留意。”
台上其实还没开始,并没什么可看的。李书墨一时竟也找不到什么话同她讲。
她这副姿态,与其说是冷淡,倒不如说是不在意,戳她一下,她就回你一句,不戳她,她便也自得其乐,压根就无视他。
帘幕缓缓拉开了,黄如金不觉吼了一声,大叫,“好!”
她声音不算太大,然台下沈合秋还是一下子便从如雷的掌声中分辨出了她,抬眉朝这边看来,眼角盈盈有些笑意。
黄如金也冲着他咧开嘴笑。
两人目光所及,中央竟似容不下他人。
李书墨瞧见她此刻笑容,一时竟觉刺眼之极,心中缓缓绞痛。
曾几何时,他与她也曾这样。
她如今的确变了不少,然于很多人来讲,她其实也并没有改变太多。很多事情上,她还是老样子,不高兴了就伸手打人,高兴了就揽着人家的胳膊哥俩好,和从前一样,她还是喜欢用暴力解决一切问题,笑起来依旧没心没肺……唯独待他不再这样。
她总疏离有礼,万分客套,偶尔有几丝嘲讽,望过去,眼神都是冰凉的。
那样的笑,她再也不会对他绽放了。
他没有动,只是满目依恋地望着她,黄如金仿佛根本没有察觉他灼灼的视线。
沈合秋开场一嗓子就拖得极长,几个迂回之后不但没有颓势,反而还在缓缓上升,人群中不禁又爆发出了一阵掌声,黄如金抓起了手上的扇子就往台上扔。
台子远,其实往往都扔不到沈合秋附近,东西多半都只会落在台下边缘的稍稍低矮些的围栏里。黄如金一边吼一边往身上拆东西,身上带的东西不多,腰间的坠子其实都很廉价,她也不管拿不拿得出手,伸手扯了就往下扔,扔了两遭,身上就空了。
脖子里倒还真有一个,黄如金手往脖子上摸了摸,楞是没敢将林愈给的那块玉给扯下来,她一时有点遗憾,只好又接着看戏。
她手肘往旁撑在小桌上,激动时摇得整个小桌子抖有轻微的晃动。沈合秋一嗓子又吊上去了,台下又轰动起来,黄如金也不管抓住了什么,就跟着起哄往下扔。
手上似乎总是源源不断有东西,黄如金扔了几回才发觉,回头一看,李书墨正温柔望着她。
她手里此刻握着的是他的一个玉扳指。
再仔细一看,他身上的各色首饰坠子早已都被解了下来,想来应该也都被她扔下去了。
黄如金脸色顿时尴尬起来,她将扳指给退了回去,放在桌上,干干笑道,“回头我去跟沈老板说说,叫他把东西都还你。”
李书墨还想再说什么,黄如金已转过头去。
她这回不再往下扔东西,只将两手给放在了腿上,再看到激动处就使劲拍大腿,那啪啪作响的声音,连名元听着都觉得疼。
李书墨不觉伸手过去,本只想将手给垫在她手下,然手还没碰到他,黄如金便立刻炸毛似的弹跳了起来,她猛然蹦倒另外一边,转头来看他。
李书墨表情略微楞了一瞬,还是又如往常一般和煦道,“我看你拍得重,怕你疼。”
从前她总追着赶着要和他粘在一块儿,眼下他不过伸手去碰她,她竟已这样介意。真是……再也回不去了么?
黄如金本身弹跳力就好,这一跳,当真跳出很远,差点就蹦到房间对面去了。名元看着也吃了一惊。
黄如金看上去戒备心真不是一般地重。想来……名元偷偷看了一眼李书墨,坊间传闻,金吾将乃是被人用暗器所伤应该是事实。不然如今,也不至于这样一个小小动作便会风吹草动,草木皆兵了。
李书墨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滞了片刻,还是缓缓收了回来。
此刻气氛已经相当尴尬了。
黄如金干干笑了一声,道,“驸马爷受惊,小官这身子骨,都是从小练的,为的是防有歹人偷袭,下意识就跳出去了,您别见怪。”
她在“歹人偷袭”四字上念得极为轻描淡写,李书墨脸色却瞬间惨白了一大片。
黄如金干脆也不再过去,就坐在对面斜着身子往戏台子上望,依旧是啪啪拍掌,看到妙处,就使劲拍腿,房间里四处是啪啪声,名元听着只觉得肉疼不已。
沈合秋一场戏毕后便派了人来请他们,两人从雅间里出去赶到客房时,他已卸了妆,命人备好了酒菜,正等着他们。
三人照常小酌吃菜,黄如金憋了一肚子的话,一见到沈合秋便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跟倒豆子似的。
他这场戏的确唱得妙,九转回肠,余音绕梁。黄如金一兴起,便多喝了两杯,她喝酒上脸,颊上顿时红了两片。
沈合秋与李书墨并不知她如今喝不得酒,看她高兴,也就没有拦她。黄如金渐渐有了些醉意,嘴上还在说着,人只嘻嘻地笑,醉眼朦胧,眸子尽漫着说不清的水光。
沈合秋看她神志好像有些不清醒了,这才伸手制止,然而黄如金根本已成了醉鬼,他手无缚鸡之力,也压根扯不住她,等到一桌饭菜差不多吃完,黄如金整个人已完全醉成了一滩烂泥。
她摇摇晃晃要回去,沈合秋出来送,却被李书墨伸手给拦住了,“沈老板还是回去吧,田姑娘我来送就好。”
沈合秋是平民百姓,没法进宫的,他也只得作罢。
李书墨扶着黄如金下楼,停在了楼下园子门口。名元自觉去给黄如金寻车,然李书墨却皱眉将他给叫了回来。
“不用叫了。”
名元一时有点不明白,“少爷,您……”
“去把来时的车牵来,我要带她回去。”
名元真是惊到了,虽说这两天李书墨一直没回驸马府,住在太和街附近他自己的宅子里,然这样明目张胆将黄如金给扛回去,只怕这个消息也瞒不了五公主。
两人关系已经够僵了,他不敢再夹在中间。
名元一时站着没动。
李书墨淡淡扫了他一眼,“没听见?是要我再说一遍?”
被这一眼一扫,他顿时打了个寒颤,感觉浑身上下都出了阵冷汗。名元只好连忙到园子后头去牵马车。
黄如金还是醉醺醺的,跌跌撞撞要往前走,李书墨扶着她,她走也走不到哪儿去,身子又站不稳,转来转去也只在原地打圈儿,她打了个酒嗝,问,“驸……驸马爷,咱们这是要上哪儿啊?”
“回家。”
他轻声道。
“回家?”黄如金又打了个酒嗝,笑起来,“是啊,天也晚了,我也该回去了。”
她伸手去推李书墨,然却发现他手扶她扶得很紧,根本就推不开。黄如金有些急起来,一脚便往他踹去,他只站着不动,任由她拳打脚踢。
黄如金折腾了一阵,见他还没动静,愤然呸了一句,“神经病!”
这话骂后她似乎又有些糊涂起来,也不再管他,只往前走,也不管自己其实根本走不动,只是在原地踏步。
“得早点回去,相公还在等我呢。”她伸手往手里哈了一口气,闻见自己满嘴酒气,顿时又叹了口气,道,“完了完了,我这个样子,他定然又不肯让我靠近,他最讨厌我喝酒了,嗝!”
黄如金醉醺醺打了个酒嗝,李书墨定在原地,只感觉整个人仿佛都被雷电猛然击中,浑身都几乎要颤抖起来。
黄如金如今并没什么相公,她说的相公,指的就是他。
从前在李府,黄如金从不曾熬夜,总是公事一完就尽早回来了,她偶尔会小酌两口,因他嫌恶她满口酒气,也只是偷偷地喝,从来没有喝多。
往事就像被装在鼓鼓袋子里的杨花,被针忽而戳开了一个小口,满袋子里的杨花都忽而从这口子里溢出来,四处飞扬,迷乱他眼。
夜凉如水,广安园外的街道车水马龙,四处灯火流离,他声音禁不住有些颤抖起来,“你竟都还记得。”
“记得什么呀!”黄如金又开始努力甩他的手,使劲想要挣脱。
他握得紧,黄如金挣脱不了,干脆低头去咬他,他手腕上被狠狠咬了个牙印,仿佛也不觉得疼,只死死攫住了她的肩膀,使劲摇晃,“黄如金,你压根就没忘记我!你给我说清楚!”
然她的眼神又开始模糊起来,嘻嘻笑了笑,“驸马爷,开什么玩笑。”
黄如金向来千杯不醉,她在李府喝得少,也未显露过酒量,海量金吾将,岂会被这区区几杯清酒醉倒?醉醺醺傻乎乎的笑容深处,她不觉望向他的眼。
他还是那么漂亮,生气起来,也还是好看。
可是怎会再轻易让他如愿。
黄如金目光竟似忽而泛出了一点寒光,李书墨疑心自己看错,她往后退了一步,四处张望,又开始到处吆喝,“喂,那辆马车,停停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