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如金忽而明白过来了,她一口气喝完,这才抬头看那丫头,问,“史睿什么时候过来?”
那丫头点头一笑,“您等等,我这就去叫少爷。”
黄如金坐在床上舒了口气。
其实去年的事,她也想起了一部分,在太和街昏迷之前,满眼都是金叶子,黄如金起初还以为这是自己临死前的错觉,后来问了阿萨里才知道是史家撒钱制造了混乱,她才有机会得以逃脱。这样说来,她算是欠史二一条命。
回京都以来,一直都没有时间往史府这边过来,史霜似乎又对林愈有意,黄如金感觉自己处在一个很尴尬的地位,不敢贸然登门拜访,这事也就这么一直拖着了。后来入狱的事出突然,黄如金自己也没有料到,史二更加被抛到了脑后,没有想到,竟然又是他出手相救。
黄如金起身在屋里找了找,本想看一下自己现在的样子,却没有找到镜子,她摸着脸忽而嘴角微微扯起一个苦涩的笑容,史二还真贴心,照这个状况看来,她铁定是毁容了,而且肯定还是惨不忍睹。
门外扣扣响起声音,薄薄的窗纸间隐约透出一个颀长的身影。
“进来。”
黄如金转身道,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光影里现出一个一身淡青长衫的年轻人,头顶依旧还是戴着金冠,腰间挂着一个小金笼,笼子往下垂着玉坠子。
他没怎么变,看着还是一副好脾气的富贵少爷模样,只不过气质已沉静许多,不再如往日那样,一看就是个暴发户的崽。黄如金声音不自觉就轻松起来,上前去迎他,“总算是又见到你了。”
她捂住了脸朝史睿眨了眨眼道,“不好意思啊,我这一笑,脸上的伤口就扯得疼,看清楚了,我可没对你使脸色。”
史睿嘴角微微一笑,温柔道,“我知道。”
黄如金轻声唉了一声,“这样也好,我还真想着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你一面,你看,这时候就来了。”
两人在桌旁坐下,史睿静静望着她,也不怎么说话。
黄如金将凳子往旁边挪了一些,有些意外地发现自己右手似乎隐约使得上一点力了,她脸上一愣,不自觉伸手要活动,史睿立刻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别乱动。”
“关节还好没有被挖掉,只是外层软骨被割伤了,肩上少了一撮肉,密先生已经给你接上了,这两天最好别使力。”
黄如金两眼顿时放光,“真的?”
她喜滋滋地搬着板凳挨着史睿坐下,猫一样抓着他的手臂乱蹭,“二啊,你们家太给力了!”
只要手臂没废,什么都好办,她是使刀的人,废了手比毁容还难受。秦晓羽当初约莫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朝她的肩头下手,也无怪乎黄如金在已经决心受死的时候还能被激怒,挣脱铁链。秦晓羽是个姑娘家,手上也没力气,那莲花笔一样的刑具虽然厉害,但她刺得有点偏,居然也没有完全伤到关节,黄如金感觉真是万幸。
其实她说这句话史睿也听不懂,不过表情来看,他猜想这应该是一句夸奖,他伸手摸了摸黄如金的脑袋,微微笑了笑。
“你又救了我一回……”黄如金不觉叹息,“史二,我实在欠你太多了,这都没法还了。”
“我不要你还。”
黄如金睁大眼看他,“真的?”
史睿点头,“真的。”
他的眼光十分清澈,仿佛两湾清泉,黄如金简直能从他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不知怎的,这样清澈的目光让她有些愧疚。
“够朋友!”
她用左手合成拳头在他手臂上垂了一拳,史睿身子歪了歪,也抿嘴和她一起笑。
“昨天是怎么回事?”
看时间才不过中午,黄如金猜想自己大概昏迷了一晚上,这会儿才刚刚醒来。
“这是个障眼法。”史睿道,“京城里有个很有名的把戏人姓阎你知道吧?”
黄如金的爱好相当简单,她只好在广安园里听戏,偶尔会去茶楼里转一圈,听听书,对于其他的东西,倒还真是了解不多。
“简单一点来讲,就是阎师傅将你换了出来,你没死,别人死了。”
黄如金心里一惊,“谁?”
“本城牢里的死犯,已经申报朝廷了,秋后处斩。”
黄如金松了口气。
“这么说来,我又可以名正言顺出去了?”她用手肘撞了撞史睿,“二,还是你够义气!”
史睿依旧是微微笑着,笑容间三分明亮,三分勉强,还有四分,尽是苦涩。
黄如金其实这会儿也完全笑不出来,只不过看见史睿在身边,她仿佛就好像在西疆看见了阿萨里一样,知道有一个安心的朋友在身边,无论做什么便顿时都有了底气,不再害怕。
其实史睿已经为她做得够多了,早已超出一个朋友所能做的范围,黄如金也不是不清楚,她只是不能接受。
“史睿,真的谢谢你,我现在……”
她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再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史睿却两掌反握,又将她双掌包在了手心。
“我知道。”
他的好意她抖知道,她的苦衷他也都清楚。
他轻轻点头,“我都知道。”
两人相视,忽而都轻轻一笑。
刑场这边,斩首后的脑袋已经被收了起来,用匣子装好了,往宫里送过去。
这本来是要送给皇帝的,不过千阳先要了,一看血肉模糊,又听见芍药说前阵子秦晓羽发疯跑到死牢里把黄如金抓得满脸是伤,想着这事终究上不得台面,便亲自去了御书房一趟,同德禄帝说事情已经办妥了,死人头不吉利,就不用再呈过来再看了。德禄帝还是颇为信任千阳了,也就没再往后追究。
而这一天,已经是太子软禁林愈的第七天了。
有关黄如金的消息众人一致封锁,都没有告诉林愈。
秦彦之其实很害怕林愈做出什么傻事来,如今局势不稳,牵一发动全身,秦彦之虽然也不愿看着黄如金死,但若是要用他东宫安稳去换黄如金一条人命,这个买卖还是相当不换算的,这种以玉臂换石头的把戏,全天下大概也只有林愈这一个人会做了吧。
自刑部回来以后,林愈就被太子软禁在了明德殿的一个密室里,由祈玉关每天给他送饭过去。
太子这样做,也是有原因的,一方面是祁玉关乃林愈挚友,林愈就算怒极,大约也不会对他怎么样,另外一方面,也是因为祁玉关的机警,旁人去送饭,还真算不准三言两语就被林愈给套出话来。
祁玉关其实也颇为无奈,明知这样做林愈一定会恨死他,但他也是真的再也不愿眼睁睁看着林愈又往火坑里跳了。黄如金就是个无穷无尽的麻烦,林愈跟着她,迟早得被害死。有时候,一根红线,怎么斩也斩不断,最好的办法,就是红线另一头的人消失掉。林愈不死心也得死心,说不定大痛一场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黄如金行刑的这天早上,祁玉关还是照常往密室过来,他表情神态无一不是和往常一样,只是看向林愈的眼神情不自禁有些闪躲。
密室分里外两间,中间用精钢栏隔开,林愈被软禁在里面的一间,祁玉关每次过来,都会在外面同他说说话。
林愈大半部分时间都在看书,密室里有许多藏书,足够用来打发时间。他似乎很平静,并不像太子预料的会大发雷霆或是绝食加以抗拒什么的,祁玉关每天送过去的食物他都吃了,活得好好的,只是不搭理他。
这天早上还是和往常一样,祁玉关中午再过来明德殿的时候,黄如金人头落地的消息就已经被放出来了。含元殿那边说不上是弹冠相庆,但很多人的确都是面露喜色,德禄帝一整个早朝脸色都很好,只有些许老臣脸色凝重,东宫的人自然也都没什么好气氛。
人头被千阳带走了,东宫势力无法触及,太子也无能为力,只能勉强套用关系,把黄如金的尸身给带了回来,准备予以厚葬。
到晚上,祁玉关才又过来看林愈,太子已经准备将他放出来了,祁玉关异常委婉地告知了林愈黄如金被斩首的消息。
其实祁玉关已经做好林愈冰山爆发的准备了,他来前在嘴底含了一片人参,想着林愈如果打他,他就坚决不还手。但林愈的表情却异常平静,不是他想象中看似平静,内心已经崩溃或汹涌的平静,而是……真真切切的平静。
他那会儿在看书,祁玉关说起黄如金的消息时,他放下手里的书只说了一句话,“那肯定不是她。”
祁玉关有点蒙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他,林愈坚持要验尸,太子阻拦无果,只好任由他去。
一具无头尸体,本身就是很刺激人的,何况还是心上人的尸体,但林愈实在太过平静,平静地把祁玉关都给吓到了,众人反而不再敢和他冲突,只好一切听他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