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在山上建了一座高塔,高塔的底部,就是两座坟墓,都分别刻了碑。
黄如金出门也没带酒,她就在左烈的坟前坐了一会儿,然后一路上去,又奔到了塔顶。
塔顶供着一尊佛像,底部有个佛龛,她把佛龛给拿了出来,从里面取出了一把刀。
刀身包裹着棕色的皮革,粗糙不起眼,黄如金缓缓将刀上的皮鞘给拆了,露出了里面真正的金色刀身。金色光华瞬时溢满整个狭小的塔顶,黄如金将刀别在了身上,从塔上下来,然后头也不回地奔出了陵园。
她在马市买了一匹马,单枪匹马,一骑绝尘,策到了应龙台。自明德门事变之后,御林军彻底归入东宫门下,原来的衙卫也就名存实亡,太子为御林军另设府衙,名为应龙台,建在了东宫东侧,和他新设的四帅府并驾齐驱。
金吾将的官服早已没有,黄如金身上就穿着青灰的长袍,头发被束到了顶部,从前的抹额也没了,她在右脸上覆盖着一张纯金的面具,腰间耀眼的大刀昭示着来人的身份——但凡佩刀的军士,没有人会不认识这把刀。
那是前金吾将的佩刀,也是前中郎将死前所使的刀。这把刀什么时候有的,没人清楚,它似乎已经传承了上千年,每一位使用过它的主人无一不都是声明显赫,叱咤风云。
明德门事变之后,这把刀下落不明,如今再次出现,似乎又意味着天下大变。
黄如金一路畅通无阻,直接来到了应龙台。其实路上也有人拦过她,她在路上亮过三次刀锋,未斩人头,但已惊人不少。
黄如金过来的时候,吴定早已听说,消息传得飞快,他有些忐忑不安,站在大殿里等着她过来。
田金斩首的消息吴定也是知道的,他没有办法,也无能为力。连太子都无法改变的事,他一个金吾将,自然亦无法干预。
黄如金的马一直奔到了巨大庄严的应龙府衙门口,吴定站在殿中,看着她在外面下马。
那是黄如金,他一眼就认出来了。不同于之前在武试时看见的熟悉脸孔,这个人,脸色平静,周身旋绕生人勿近的寒气,没有开口,但浑身的气场已经令人心惊胆战,这……才是他所认识的骠骑大将军之女,将门之后——黄如金!
“吴定!”
黄如金一脚跨过门槛,便张口怒喝。
吴定浑身一颤,立即高声喝道,“在!”
“左郎将死前可是另你自立金吾将?”
“是!”
“四万御林军可都听你差遣?”
“是!”
“给我虎符!”
黄如金缓缓迈步上前,向他摊出一只手。
吴定立即转身隐入殿内,片刻之后,双手抓住了一个玄铁虎头的兵符上前,低头捧手,送到了黄如金手上。
“黄大人?”
吴定小心翼翼地看她。
“你可忠于将军?”
黄泰山早已退隐,或许如今入伍的新兵已不清楚这只军队的来历,但军中但凡稍有资历的将士却永远都不会忘记,这只军队,从乱世开始,到后来被统编到皇帝门下,到如今,又被编入东宫门下,永永远远的主人都只有一个——那就是黄家的后人!
“是!”
吴定张口大喝。
“好。”黄如金又问,“你可忠于我?”
吴定依旧张口大喝,“是!”
“好!”
应龙台是一方府衙,也是一块巨大的烽火台,练兵场就在旁边,站在应龙台上,东方将近十里的兵场一览无遗,密密麻麻排在下面的,都是操练的士兵,专门用于将士点兵。
黄如金沿着石台走上去,台下整齐划一的训练声忽而让她心中汹涌澎湃,上万名士兵在台上看来有如蚂蚁,一股剧烈的熟悉感如海浪一般迎面而来,立即将她淹没。
黄如金闭上了眼,台上的微风拂过脸庞,耳边巨大整齐的操练声让她仿佛置身大海,浑身舒畅。
“收!”
这是一声巨大悠长雷震一般的长吼,从百米高台上传来,仿佛惊雷一般,在空旷辽阔的练兵场上炸开。
台顶站着一个人,看不清人脸,只看见一个灰色的身影,她手上举着一块黑色的令牌,腰间别着金色耀眼的佩刀。
那个令牌,应该是虎符。
整个练兵场安静了一瞬,下面有负责监督士兵练习的百夫长,不知状况,陆陆续续往应龙台这边奔过来。
“收!”
台上忽而又传来了另外一声怒喝,那是吴定的声音,大嗓门,粗喉咙,百夫长们纷纷止步,台下的士兵中已经有人似乎慢慢反应过来。人群中不知有谁高喊了一句“黄如金!”整个练兵场仿佛一片巨大的海面,一场微风吹起一条巨浪,成千上万的人立刻开始附和着大喊,“黄如金!”
“黄如金!”
“黄如金!”
“黄如金!”
那是穿过时光的呼喊,仿佛回到从前,从这只军队最早还在大平的土地上厮杀的时候,他们就喊过一个同姓的名字,那时人们举着黄底红边得军旗,在血泊中大喊“黄泰山!”黄如金位及金吾将之时,亦曾在兵场喊过这个字,“收”是她点兵之时最后说的一句话,四万人会在同一瞬间收拢成形,站成阵势。
这个字,已太久没有听过,人群中曾经的旧部下仿佛都不敢相信黄如金竟真的回来了。汹涌不能已的呼喊声充斥耳侧,无法停息,吴定年逾三十,铁铮铮的东北汉子也竟在这一刻眼眶湿润,凝噎不能语。
黄如金手有点发抖,她握紧了刀柄,哗啦一声将刀拔出了刀鞘。
海蓝色的刀光从台上哗地四处传开,她伸手将刀举过了头顶,张开喉咙大喊了三个字,“黄家军!”
练兵场上的四万人立即跟着举起了手中的阔刀,“黄家军!”
太阳照射之下,练兵场上四万柄发白的刀光一瞬间几乎要刺瞎人眼,黄如金举起刀,朝天怒吼,“黄家军!”
“黄家军!”
“黄家军!”
“黄家军!”
呼喊声从四面八方环绕上来,黄如金举着刀,在这如海一般的呼喊声里,她一时竟有点灵魂出窍,想到了成为警察的那一天宣誓的誓词。
国旗在上,绝不玷污金色的盾牌。
宪法在上,绝不触犯法律的尊严。
人民在上,绝不辜负人民的期望。
她一直觉得,这些誓词已经渗进了她的血液里,无法改变,无法抹去。她永远都没法主动去攻击谁,哪怕被人千刀万剐,她永远只是在承担一个被动者角色,被动承受,被动接受,因此永远也无法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
但……真的是没有办法颠覆这个王朝么?并非是这样,她知道自己这副身躯的力量,亦明白黄如金这个名字的号召力,然她始终无法完全放开,无法快意恩仇——她不可能知法犯法,不可能血刃仇人,仇恨的种子在心中已经埋下许久,她想过千万遍,却无法真正付之行动。
报仇的方法有千百个,或许并不是报仇无门,她只是没有办法冲破自己,无法逃脱作为一个现代人,一个现代警察的束缚。
这个世界里,权利就是一切,权利凌驾在律法之外,救她一个人,会赔上千百条性命,要杀一个人,同样也要搭上千百条性命,黄如金一直觉得不值得,她总在寻找能够单独杀死德禄帝的方法,然而事实证明,这样的方法根本没有。
她手中的武器只有一件,无法精准杀人,只能血洗山河。要么……就被人踩在脚下,要么……就将他们全部踩在脚下!
这个世界不给她活路,那她就杀出一条血路!
德禄帝想方设法要杀掉她,其实也不过只是担心这一天的到来。发兵的后果是毁灭性的,黄如金知道,这应龙台下的四万人此刻都愿意为她去死,她胸中悲怆,无以言表。
这都是活生生的命啊!
但这个世界没有国旗,这个世界也没有公平的律法,这个世界有人民,但这个世界也有兄弟。黄如金反手一转,刀锋划下来,她横着自己的手指划开了一条血口。
“拿酒来!”
旁边的小官立即抱着酒坛子奔过来,黄如金将血滴到了酒碗里,一口干尽,将碗摔碎在了地上。
“上酒!”
她朝台下振臂而呼,陆陆续续,成千上万个酒坛子被迅速送往台下,在四万人的空隙里,飞快奔跑着倒酒的士兵,一条条,迅速如游龙,黄如金抓起手上的酒坛子,朝天空中举起,台下的人群亦举起手中酒碗。
“要么死……”她狠狠抱住了酒坛,几乎要将它爪碎,“要么生!”
黄如金抱着酒坛汩汩灌下,台下四万个酒碗亦在一瞬干掉,纷纷摔碎在地上。
“要么死,要么生!”
巨大嘈杂的碎裂声从下传来,黄如金握住了刀柄,从台上缓缓走下。
吴定跟在身后。
“从凤凰门进去一万,留一万抄向玄武门,一万抄向玄德门,其余的,分开守住外城城门,不允许一个人进来,也不准放一个人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