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力迅速被分配开来,中午犒赏饱食之后,行动便已开始。
这场浩劫明目张胆,丝毫没有隐瞒消息,风声很快走漏出去,但黄如金动作实在太快,东宫和宫里虽然知道了消息,却无暇准备,只能眼睁睁看着黄家军堂而皇之地守住了各个重要的城门。
黄家军训练有制,速度向来都是超乎寻常,德禄帝当年有意要抹杀这只军队的戾气,方才将其编为守卫皇城安危的御林军,看似重要,其实清闲懒散,为的就是磨钝这只老虎的爪子。但这些年来,黄泰山从未松懈,黄如金继任以后,御林军依旧是山中猛虎,看似无害,张口却依旧能吞人。一旦行动起来,寻常部队根本望尘莫及。
城中军队安逸已久,召集速度自然是慢上许多。东宫的四帅府兵力常年分散,大帅都在,军队却并不像御林军一样,都统一安放在应龙台边的练兵场上,一时之间,也难以聚齐。更何况,虽然事出突然,但太子却无意真与黄如金作对。两人交情不浅,何况林愈也在东宫,黄如金断然不会真下手,东宫这边,早已同皇帝划开界限,只差水到渠成之日正式逼宫,黄如金此举不过是提前了这一步,虽说在太子看来,眼下时机仍未成熟,但如今摆明了也是个巨大的机遇,失不再来,他只能接受。
东宫佯败,一万军队几乎没有遭到抵抗就从凤凰门长驱直入,从东面直接奔入了皇宫内部,对着太极宫虎视眈眈。
东宫与皇帝的正宫太极宫间有一座内城墙相隔,本来这座城墙并不结实,也没多少人守卫,但自明德门事变之后,德禄帝警觉心大涨,为防止东宫就近逼宫,这一堵城墙在去年就被修补了四次,各种机关巧械都被安置在了城墙上,由北衙五卫中最为稳重的李忠亲自把守。
硬碰硬也不是没有胜算,毕竟李忠准备仓促,黄家军却是有备而来。但在到达内城门攻城几次未果之后,黄如金便下令收兵,没有再继续。她不想真用命堆出惨胜来。
德禄帝已经吓惨了,四处招兵回来。
黄如金被太子请去了明德殿,这是许多天以来,她再一次又见到林愈。
他瘦了,也憔悴很多。
吴定虽然听命东宫已久,但如今黄如金归来,他自然还是归在黄如金门下,因此并不赞成黄如金单枪匹马就赶赴太子的邀请。虽说东宫与皇帝不和已久,但太子毕竟乃皇帝血脉,这里边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谁也不清楚,吴定不免向黄如金阐述了他的担忧。
其实这一点,黄如金也想到了,她没打算还和以前一样,一个人就跑到明德殿去,若是被太子给抓了,外面的四万人可就群龙无首,万一吴定到时候再被扣上一个叛国的帽子,太子却坐收其功,以此赢得人心为日后登基打底那可就不妙了。老实说,大家毕竟都站到了这个位子,各自都有各自的考虑,谁都不纯粹。秦彦之是准备做皇帝的,黄如金清楚,他也愈加在向德禄帝靠拢了。
黄如金带着刀,领着一百精卫赶往明德殿,李靖安在门口迎她,苦笑道,“黄大人,你这又是何必?”
她身后跟着五小队面目森森的守卫,完全没打算将他们撤下去。
黄如金笑了笑,“公公,今时不比往日,我这个人死得多了,也就愈发怕死起来,万一什么时候又被人抓了,逃不掉赔上命,那可就糟了。您说是吧?”
李靖安叹了口气,进去通报,不出意料,太子果然允许她带人带刀进殿。
林愈就站在太子旁边。
黄如金右脸带着面具,进殿的那一瞬间,她看到林愈身子轻轻抖了一下。
他嘴唇稍稍张了一点,仿佛想说什么,但太子坐在金椅中央,林愈在身侧,一时也不能先插嘴,因此没有出声。
黄如金感觉自己就像个山大王,过来朝见皇帝,她没下跪,也没行礼,只是十分豪放地朝太子一笑,道,“殿下,近来可好?”
太子微微一笑,“甚好甚好。”
两人彼此都不提前阵子黄如金被押到死牢里的事,仿佛它根本就没发生过。
一阵寒暄过后,众人拥簇出去,酒席相见。
直至这个时候,黄如金才终于有时间和林愈说上话。
太子应该是故意的,祁玉关也被遣出去了,只有林愈和她被落在后面。
黄如金的一百精兵还在门外候着,都在眼力所能见的范围内,两人沿着殿外屋檐下的走廊往外走,黄如金本来挺自然,走在前面,也没回头,才走了两步,就没听见后面声音了。
她没顿脚,却听见林愈在身后叫她。
“黄如金。”
黄如金停步,回头看他。
“林大人还有什么事么?”
她微微一笑,表情很是和善。
林愈很快走到了她面前,他抓住了她的手腕,箍得她手上生疼。
黄如金勉强保持正常,抬起手问他,“林大人,干什么?”
“你又想跟我划清界限了是不是?”
黄如金伸手去掰他的手指,表情略微好笑,“林大人,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怎么会同你划清界限?我巴不得跟你们结成同盟才是。”
“黄如金,你知道我不是在说这个。”他几乎咬牙切齿起来,两人近在咫尺,黄如金感觉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见林愈的时候,他周身仿佛总是有寒气,整个人似乎都是透明的,一说话,呼出的口气都会在空气中凝结成形。
黄如金垂下眼眸,片刻之后,才慢慢抬起来,看向他的眼睛。
“林愈,你别自作多情了。”
她用尽力气,一根根掰开了他的手指,冷笑道,“我是什么人,你早该清楚吧?老皇帝杀了我那么多兄弟,我是不会忘记的。我回来找你,也无非是想找你帮忙,可是你如今处处受太子牵制,根本不可能动手杀人,我等了很久,什么也没等到,只等到千阳一手把我送到了死牢里。”
“我回来那天晚上,你说的还挺动听的,血洗江山是吧?”她淡淡挑眉看他,“我今天算是明白了,人呐,就不该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这种将来要下地狱的事,还是自己来做比较可靠。”
林愈眼眸一瞬冰冷,黄如金被他眼中的寒光刺得几乎要落泪,然而不知怎的,她竟然还在笑。
“像你这种人,天生就是要被人当棋子的,人人都说你是小周……”黄如金环起手臂轻轻哼笑了一声,“照我看来,你可比周江流差远了。从前你是被太子用,如今是被我用,不过用来用去,你也不过如此。”
她举起手,两指合拢,夹住了他发冠上的一粒小珠子,两手一松,那珠子就掉了。
“今天你没用,我可以轻易就抛掉你,将来,秦彦之也会这样对你!”
她表情狰狞了一些,谈不上是冷笑,仿佛诅咒。
“别一腔热血都把真心用在别人身上,学学周江流吧!”二十年荣宠不衰,连德禄帝也奈他不何,根本就不会像林愈现在这样,全力只被太子所制。
林愈很久没说话。
黄如金仰起头,往天边望去。
天气好得出奇,万里无云,太阳被屋檐挡住,可以望见蓝得发亮的天空,耳边是间歇不断的蝉鸣,让人回忆起童年的夏天,美好地几乎能让所有抑郁病患者重新萌发对生活的期望。
林愈也不是傻子,他过了很久,才终于问了她一句话。
“那天,在浴室里,你……”
“我是故意的。”黄如金很快打断了他,伸手从脖子里掏出了一块半圆形的玉佩。
玉佩是一只凰鸟的形状,振翅欲飞,摊在手心里,通透发亮。她看了一眼,忽而握紧,猛然朝远方的屋角扔去。
玉是软玉,硬度并不高,哐啷一声就撞在了屋角的坐兽上,从空中跌落下来,摔了个粉碎。
黄如金吸了口气,心中感觉缺失了一大块,仿佛什么东西已经彻底被撕裂,不再是负担。
“大家都说你聪明,其实我觉得你挺笨的,你不就是喜欢我么?我亲你一下,你就能高兴上好几天,于是我想,我要怎样做,你才能愿意帮我杀了皇帝呢?”
“当然了……”她自言自语一笑,“我现在是发觉,无论我对你而言有多重要,都还是比不上你自己的命来得重要。”
他没有说一句话,站在她面前,缓缓伸手去揭她脸上的面具。
黄如金往后退了一步,展颜一笑,“林大人,你该不会以为,我是毁了容不想连累你才跟你说这些话的吧?”
看得出来,林愈此刻心早已碎成七八块了,其实唯一最后的期望不过是她这张脸,如果真是毁了……他还要怎样,对她不离不弃吗?
可是黄如金已经根本不想再给这个男人带来什么麻烦。
她伸手护住了面具,打掉了他的手。
“林愈,别再自欺欺人了。感情这东西,勉强不来的,这场戏,至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人,我陪你这么长时间,早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