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娘子人家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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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戏散场的时候,李书墨起身要走,名元拉住了他,叫他等等。

果然,台下的人都还坐着,吃吃喝喝,相互交头接耳,倒是真没几个走的。

那刀马旦有些奇怪,进去帘布后一会儿就卸了脸上的油彩出来,戏服倒还是穿着,脸上的笑容十分爽朗,冲大家抱拳笑道,“多谢各位捧场!”

姑娘长得有些高,不过比不上黄如金高,脸上没肉,堪称瘦削,左脸边上还有一个不明显的酒窝,一笑,就跟个小太阳似的。李书墨在转脸间瞥见,忽而有如雷劈。

除却那个酒窝,她长得真是和黄如金一模一样!

他立刻从包厢里起身,那刀马旦出来一阵又回去了,李书墨匆匆跑到后台去,名元在身后紧紧相随。

戏园子的后台是不让人轻易进的,和角儿关系好的另当别论,沈合秋与李书墨算是旧识,但这位新的火角儿却不是。

李书墨不顾外头小厮的阻拦,匆匆闯进去,那刀马旦正在梳头发。

她也吃了一惊,不过看见李书墨身后的名元,她脸上却很快还是摆出了笑容,打了个儿招呼道,“名哥儿,今儿怎么有空过来?这位是……?”

“金老板,这是我家少爷。”

名元气喘吁吁道。

那刀马旦顿时一抱拳,冲李书墨一笑,“李少爷。”

入了行就得取艺名,她跟着沈合秋姓沈,诨名小金子,后来正式登台后就叫沈金。除了立冬,也没人知道沈合秋为什么要取这么个名字。园子的老板刘狗蛋巴不得财源滚滚,叫金也吉利,自然也十分赞同。大家也就都金老板金老板地叫。

小金子虽然是拜了沈合秋好友,也是别家园子里的台柱瑞珠瑞老板为师,但瑞珠时间有限,也只是偶尔指点一下,众人都晓得,她正统的师傅还是沈合秋,广安园的新台柱立冬,就是她大师兄。

小金子本是个街头卖唱的,跟着她爷爷过活,爷爷后来过世了,吃喝住行,也就完全靠着沈合秋,都在园子里。虽然自小日子清贫,为人却十分可观,眼睛带笑,嗓子也嘹亮,很是招人喜欢。

立冬年纪不大,小金子叫他一句大师兄,却实际还要比立冬大上几岁,今年刚满十六,正是旦角的金嗓子时期。

叫她一句金老板,名元甚至都担心会压垮那姑娘细瘦的肩膀。

小金子飞快将头发给挽了挽,李书墨执意要请,她也不便拒绝,只好赴宴。

没过两天,川儿就被方淑云送回了淮阴,沈合秋虽然不情愿,却也架不住李书墨日日夜夜来广安园。小金子的确同黄如金异常相似,但两人性格完全不同,小金子勤快又懂事,见人三分笑,沈合秋原本确实是有意在小金子身上找回点黄如金的感觉,但养着养着不觉就跟女儿似的,再也生不出其他非分之想。

时间和距离,就是最好的淡化剂,时日一长,竟连沈合秋自己,也记不大清原本黄如金的样子了,那姑娘朦朦胧胧的,好像是副痞相,好像又不是。

等到第三年,也就算是小金子十八岁的时候,沈合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终于还是把人给嫁出去了,立冬早长成了大人,眼圈也罕见了红了红。李敬虽然异常介怀儿媳妇是个戏子,但也无可奈何,方淑云倒是放任李书墨去了,心念总比他一辈子光棍要好。

小金子确实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在街头卖唱,终有一天,居然会嫁给这样一个完美又体贴的上等人家。

威敬公于李敬而言,虽然只是个空头,但对小金子这样的平头百姓而言,还是很有威慑力的。她有时会想,难道是上辈子修的福分?师傅沈合秋在送她上轿的那一天倒是说过,“他这辈子都不会负你的。”

他是那样笃定,仿佛在未开始前,就预料了结局。

成亲那天,沈合秋喝得酩酊大醉,只不停朝李书墨说,“小金子不是她。”

小金子没听懂,满脸茫然,立冬在旁边沉默不语。

其实沈合秋自己也曾想过要将小金子当做黄如金的替身,但人与人是不同的,与小金子相处越多,他越发觉得这种事是不可能的。李书墨却还在偏执。

李书墨那天也喝了不少酒,他仿佛一直都醉不了,只是不停点头重复,“我知道。”

但小金子确实是这世上与她最相似的东西了。

不然还要怎样?完全离开她,没有任何希望,他是根本活不下去的。

人总得有些寄托,说他虚妄也好,无耻也好,只活在自己的幻想里也好——人生本就艰难又漫长,不然还要怎样?

小金子嫁人后就不再登台唱戏了,勤劳操持家事,尽心侍奉高堂,许多年后,方淑云也垂垂老矣,李书墨和二老的关系,竟在她坚持不懈的努力下,慢慢开始缓和。

二人暮年,游历到广江,那时广江已是风光无限,山清水秀,成为文人书生必经的游览之地。途经广江名满天下的中华书院时,二人入内参观,小金子看见已故校长的画像,手执长标枪,一脸英气,看着竟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她不觉有些惊奇。

供堂里摆着瓜果,许多书生游子都在里面参拜,小金子也上前拜了拜,笑道,“愿黄校长保佑我家乖孙,早日考取功名。”

李书墨盯着供堂里一人来高的巨大画像,微微笑了笑。

多年心结,忽而在这一瞬间解开。

两人携手而归,始达京都地界,李书墨即撒手归天。

诸多孽缘,至此为终。

婚后,两人先回了苏州一趟,而后又回广江,在广江定居很久,甚至连史二也在广江找了个长得漂亮能干的老婆之后,黄如金方才知道,前几年在刑场之时,其实是林愈上下打点,史睿方才有机会救了她出来。

钱在很多时候都是万能的,但在很多时候,也都不是万能的,尤其是在风云变幻的权利场上。

负责监斩的乃是刑部尚书段宏,当朝一品,德禄帝的老臣,既与东宫没有任何纠葛,又不是目光短浅的贪婪之辈,那时局势紧张,德禄帝指明要她人头,段宏是万万不可能傻到在这个时候接受史睿贿赂。而在广江,与史睿渐渐走近,黄如金方了解,在明德门事变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史万达都将史睿看得很紧,上下打点那一大批银子,史睿也万万拿不出来。史睿平素手段也算一流,但和他老子的奸诈比起来,明显还是小巫见大巫,史万达若真不让他与黄如金再有过深的纠葛,史睿也就只能永远停留在皮毛上。这些手段,也只有林愈能够做到。

但他肯定也是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林愈从未对他说过。

那时书院已算小有规模,广江也已成为史家在南方四省的中心,史睿时常都是四处跑,不过还是停留在广江的时间最长,每次回来,都要和黄如金夫妇痛饮一番。酒喝多了难免说胡话,黄如金这也才或多或少知道一些过去的真相,她酒量大,总是很清醒地在旁边听他们说话。

不过即便是醉酒,林愈也总都是直挺挺坐着,从不说不该说的话,黄如金有时很想从他心里挖出点什么来,拼命给他灌酒,他却仿佛能看透她的心思,来者不拒,一律都喝干,然后就一头栽倒,嘴唇还是紧闭着。

祁玉关忙得要死,频频修书过来,指责黄如金不顾国家,没有责任感,锁住了林愈,不让他回京,给国家造成了巨大的损失。

其实他也就是敢这样骂骂黄如金,信封上都写着中华书院黄如金亲启,并不敢真寄到林愈手里去。林愈其实挺讨厌被人所用的,这一点和周江流很像,当然,周江流那是没办法,林愈如今在广江淡泊度日,就算是祁玉关想把他又重新拉回京都和他一块儿受罪,林愈又不是傻子,也是万万不会回去了。

他虽精通官场上诸多运通关节,但却甚是厌恶这些你来我往的奸诈。黄如金偶尔会遇上些小麻烦,林愈每每小小使个小手段解决,过后却又告诉黄如金,这类事,还是少做为好。

他总为她破例,黄如金有时很愧疚,自己惹祸不断,做事不考虑后果,总给他带来麻烦,但心中却又很甜蜜。

朝中事务繁多,祁玉关脾气越来越暴躁,黄如金为了安慰他,只好答应,会在每年的秋天,邀请他来广江做客,秋游休息,也让他顺便会会林愈,梳理一下一年的政事。

黄如金自认不是聪明人,但是跟着林愈,好像不变聪明也不行,时日长了,她才渐渐发现,似乎很多事情,仿佛都和林愈脱不开干系。比方说,南方四省的归顺,比方说,昌明皇帝下令从京都修往广江的大运河,开通疏融了南方的经济。收服南方在起初的好几年间,都很不被外界看好,京都国库支出大量,几乎全砸在了南方,也没见半点起色,那时还没有自治这个概念,朝中不少官员反对,祁玉关一人独撑,力排众议,才勉强扛了下来。当然,在广江几乎已变成另外一个京都的时候,就无人不敢再称昌明皇帝当初的决策是‘蠢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