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愈上前微微拱了拱手,眼角往客室里的座椅上瞟了瞟,正要将那椅子夸赞一番,阿萨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坐。”
林愈顿时转身又鞠一躬,“谢西疆王赐座。”
茶很快就上来了,林愈喝得很慢,标准啜饮,阿萨里愈加不耐,呵欠连连。
“我说这半夜三更地,你来找我到底是为什么事儿啊,林大人?黄如金的事我是真不清楚!”
林愈缓缓放下茶杯道,“西疆王莫要焦躁,下官此番而行,乃是受太子之托,给西疆王提个醒的。”
“提醒?”
阿萨里忍不住眯眼一笑,“本王乃京都贵客,纵是你们这里火烧赤壁,也得好好把我这个贵客好生伺候着,我有什么可担心的?还用你们太子殿下来提醒么?”
林愈微微一笑,“您这是急什么呢?何不先听我把话说完?”
阿萨里只能闭嘴,没好气道,“你说。”
之前关于黄如金的事,是祁玉关过来询问的,也不知是被打发了还是他从一早就料定,藏起黄如金的人不是阿萨里,因此之后一直就没往这方面想。但如今见到阿萨里本人,几番周旋下来,林愈几乎是一眼就看穿了他——阿萨里心中有鬼,黄如金的事他一定知情。
“太子前去北衙借兵了。”
担心阿萨里不知内情,林愈又补充道,“北衙禁军,是只有皇帝才可以调用的军队,太子此番冒险,是为了捉拿城中乱党。”
阿萨里也并非等闲之辈,林愈此言已出,他也不再刻意伪装,微微挑眉道,“既然是乱党,何不上报朝廷,将此事交由德禄帝处理,太子无兵符调兵,是想造反么?”
林愈低头喝了一口茶,脸带笑意,“您说呢?”
阿萨里忽而仰头大笑,笑声震耳,但浑然没有任何缓解气氛之力,只让人忍不住心生寒意,片刻之后,他方才慢慢低头,恢复正常,道,“毛头小儿,就凭这一点把戏,也想来糊弄本王?”
这一句重重一喝,整个室内气氛顿时降到了冰点,室内唯一候着两个茶水丫头,都是阿萨里自己从西域带来的,知晓他脾气阴晴不定,此刻俱都吓得双腿发抖,颤颤不已。
林愈打的是什么主意,阿萨里自然明白,林愈此意无非乃是敲山震虎,意在提醒他不要掺和太子和德禄帝之间的事。
但林愈年方二十,太子也不过二十五,阿萨里年已二十六,不论是西域还是大平算来,都早已是颇有资历的长者,何况他身任西疆王已久,若论这些朝堂把戏,也自然都不在话下。
林愈此举,在阿萨里看来,无异于班门弄斧,简直是不要命了。
谁知林愈一直在低头喝茶,待到他这一句喝毕,方才抬头,微微叹道,“果真好茶!”
“您是不知道,大平今年上等的春茶极少,自入春以来,我就没喝到过几口好茶,这回可真是蹭了西疆王的光了。”
见到阿萨里脸色冷冰冰,林愈这才哦了一声道,“您误会了,下官并非是要来支使您做什么。下官此举……“他顿了顿,“太子此举,纯粹只是为了一个人。”
林愈静静望向阿萨里。
阿萨里等了片刻,终还是忍不住道,“黄如金?”
“正是金吾将大人。”
“老黄家的丫头还真是桃花朵朵啊!”阿萨里终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句,有些操心地揉了揉眉心道,“我说林大人,黄如金不会有事的,你就放心吧。”
这一句话,已是阿萨里能够透露的极限。
但这一句话,就足以说明很多东西了。
林愈立刻明白过来,黄如金的失踪果真是他一手安排所致,想到这里,他心头微微松了口气,悬在胸口的巨石此刻终于轻了一些,他感觉好受了一些,但却也没有到可以放心的地步。
“我担心……您还是将圣上想得太过简单了。”
京都的确很大,藏一个人一时不难,但找一个人,也并非是大海捞针,德禄帝若真是有心,黄如金被开膛破肚,也只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下官斗胆问您一句,就算这回黄如金躲过了,下一回呢?”林愈轻轻侧头,看向阿萨里的眼,“西疆王有本事护黄如金一生么?”
阿萨里楞了一楞,脱口而出道,“那时我就带她去西域。”
林愈没有立即反驳,只是看着他。
他的眼光并非咄咄逼人,只是沉稳清澈,黑色眼珠中略微带着直逼人心的力量,谈不上什么尖峰利剑,但阿萨里却终忍不住微微偏头,躲过了他的直视。
林愈想说的,早已是真相。这一点,就算他不承认,也的确早成事实。
黄如金是绝不会跟他去西域的。
她这个人,不怕死到近乎莽撞,汉语里有句话形容这类人,叫不撞南墙不回头,还有有一个不吉利的说法,叫不见棺材不掉泪。
林愈想得的确比他要周全地多,林愈了解她,也比他了解她要多得多,阿萨里心里几乎是一瞬间就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他阿萨里,能护黄如金一时,但真正能护黄如金一身的,却是眼前这个不甚多话的年轻人。
他还不算老,但最近却常常感觉疲惫,总觉后生可畏。
林愈的情感并不算浓烈,这从他一进门的一举一动就可以看得出来,他做许多事都是这样有条不紊,慢慢地来,看不出是喜是悲,甚至若不是仔细去看,几乎都要被他的外表所迷惑,分不出他此行究竟是为太子还是为黄如金。
但他眼底,始终还是有一抹温情,阿萨里疑心他之所以能察觉,也只不过是因为心系同一人所带来的那么一点敏锐,林愈真是将感情隐藏地极好。
这让他忍不住想到山间潺潺流下的清泉,只有一股,又瘦又细,不注意看就没了,因此极容易忽略那泉后其实是条巨江,千百年亦不会干涸,如若决堤,也必定山河全没。
阿萨里相信史家的力量,也相信黄如金必将躲过这一劫,但这一劫之后呢?林愈说的没有错,他这一次的举动,只不过是将德禄帝的打算小小推后了一点,但却根本无法改变黄如金的命运。
更重要的是,黄如金是如此倔强的人,她仿佛坚定地要往火坑里踏,谁也无法阻止。可谁也没办法责备她,她就是那样的人,傻到让人恨不得拍死她,但却怎也无法下手,伸出去的巴掌最后总变成抚摸,感叹孽缘。
“林大人可有法子?”
林愈有些发愣地看着门外,也不知在想什么,直到阿萨里这一问才哦了一声回过神来,道,“瞒天过海。”他顿了顿,“要想骗过皇上,就得走最险的一招。”
“这法子不周全么?”
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实在太过显然,阿萨里忍不住皱眉发问。
林愈缓缓摇了摇头,“不在计划,而在黄如金。”
他始终把他认为最好的路,给她铺好,让她走,但却料不定他选的路,于黄如金而言,是否也是最好的。
上一次,已经错了一次。这一次,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他又开始犹豫起来。
阿萨里一下子就承认黄如金是他出手藏匿,这原本并不在林愈的计划之内,他此行其实的本意其实只是敲山震虎,东拉西扯几句,探测阿萨里的心意,顺便警告他,如果想要从京都全身而退,就不要插手太子和皇帝的事。
但显然阿萨里对黄如金的关心,大大超出了他意料,而看来关于黄如金的计划,此刻又要变动了。
他心头立刻涌上一个完整,但又极为惊险的筹划,堪称完美,几乎没有漏洞。
但同随而来的,还有一个巨大的包袱,简直让他寸步难行。
如果……如果这一次又错了怎么办?
他和黄如金,就再也回不去了。
“到时候,还要借西疆王一万精兵一用……”虽然内心复杂,林愈脸上却依旧还是微微笑着,“您不会不舍得吧?”
阿萨里果然也是眯眼一笑,道,“不然我带这一万人来干什么呢?”
“我有个妹妹,林大人知不知道?”
阿萨里忽而话锋一转,提起了那位神秘的西疆美人。
林愈心头立刻戒备,道,“公主听闻是西疆仙人转世,深入简出,下官有所耳闻,但万万不敢高攀。”
阿萨里闻言立刻大笑,许久之后,方才恢复正常,揶揄地看了他一眼,“林大人,你怕什么?我妹妹可是个结结实实的美人,又不是吃人的老虎!”
林愈立刻拱手,将头埋入袖中,以示绝无此意。
阿萨里见捉弄没意思,这才道,“那个位子,是留给黄如金的。我没有妹妹,林状元不必烦扰。”
林愈一惊,顿时睁大了双眼,“您……”
他方才的计划中的最后一步,便是让阿萨里暂时将黄如金带到西疆休养,但具体用什么办法,他一时还没有主意,没有料到,阿萨里竟然一早就准备好了。
阿萨里此举的确是好办法,但听到这里,林愈却忍不住怀疑起来——这位西疆公主,是阿萨里一来京都就放出的消息,这岂不是说明,阿萨里从一开始来京都,就打算要带走黄如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