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蜕肤完毕,黄如金整个人犹如获得新生,只觉神清气爽,仿佛万物都通透清灵,有些像是世外高人常言的天人合一的境界,她将真气在周身运转一轮,深深吸了口气。
外面的医女早已为她先准备了清粥果腹,黄如金草草喝完,忽而想起神医曾说过,人生鸟死。也不知大鹏金翅怎样了。
正想到这里,医女忽而又匆匆从外面奔了进来,报说大鹏金翅停歇在药房门前的杨树枝上,已紧紧抓着树枝不动了。
金鸟死了。
医女将它给捉了回来,捧给黄如金看。
大鹏金翅原先一身金色流光的羽毛已完全变为白色,除了鸟爪依旧是金橙色,浑身上下已再找不到半分过去鲜艳的色彩。黄如金摸了摸它的头,然后在门外的树下刨了个坑,她本来还想立个碑,考虑到鸟也不识字,她也不懂鸟语,便弃了这个打算,只在坑前静静悼念了一会儿,便算是给它超度了。
这两天不能吃太油腻,阿萨里和索赤都过来探望了几回,黄如金已开始着手收拾行李。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她来时本来什么也没带,如今也真想不起有什么可带的。
只怕她就这么个人空手回京都,也都足够吓破一众人的胆了,这其实有点好笑,黄如金每每想起,总是要笑一会儿,笑着笑着又觉得很是苦涩。
在风雅园住了许久,虽然明知一切都是山寨,她却渐渐有些不舍起来。
剩下的六十七名金吾卫,阿萨里都一一找了职位空缺安插到了军队里,此去京都,她必然已无法再坦坦荡荡,黄如金并不愿这些人也看见。
向阿萨里说过之后,纳托很快便为她准备了通关文碟和伪造的身份证明,又过了一阵子,纳托才送来,当然来的时候免不了又有些伤感,抹着袖子几欲哭泣,“巴合察的子嗣……何年何月才有指望啊?”
黄如金在桌子上练字,闻言调侃道,“我看阿萨里就算到八十岁,也还是会有生育能力的,你就甭担心了。”
确实,阿萨里的那什么能力勇猛,这是在宫中都有传闻的,听说他曾夜御九女,X能力堪比……种马,咳。
如果传闻非虚,纳托就实在没什么担心的必要了。
黄如金将字帖拿起来在阳光下看,基本已算是非常满意。半年多来,她一直都在练字,原先狗爬一样的字迹早已被摒弃,她现在也算是写得一手好楷,不知道回去会不会将林愈吓个半死,也不枉他费心寄了这么多字帖过来。
纳托越看越伤感,如今粗略一算,黄如金也算是相貌堂堂,身怀绝技,这半年多来她一直用功学习,书画方面进步也都不浅,离原先纳托心目中王后的标准已经愈加靠近了,如今忽而就要离去,纳托还是有点接受不能。
贡图罗上下是有多少王臣都盼着她来拯救阿萨里,她……居然又要这么走了。
纳托又擦了擦眼角,满怀希冀道,“公主,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有什么好考虑的?自黄如金知道自己还有救的时候,心中便已在盘算回去的事了,这半年多一方面是在养伤,一方面也是在平复自己的心境,如今好不容易两全,她委实已没有任何再留下的必要。
“我又不是一去就不回来了,你怕什么。”
其实去了还能不能回来,黄如金心中也不清楚,她如今万分珍惜自己这条命,但也……不甚珍惜这条命,如果能为自己三千兄弟去死,她如今也是毫不犹豫。
希望不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吧。贡图罗如今已成了她的第二个家,纳托和阿萨里都像是她的亲人一般,一想到自己死了,这里也会有人担心,黄如金便忽而觉得,自己也应该聪明一点,不要总是莽撞不休,只想着用武力解决问题,有时候稍稍动动脑子,就不会让他们担心这么多了。
如此耗了一阵,便等到了四月。
黄如金虽然没有明说,但索赤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离别的气息,就连妮娜都开始对黄如金隐隐有些奇怪的情绪起来。称不上是不舍,大约只是出于对于她要离去的欢喜心理一点愧疚,她居然送了黄如金一个珍珠蚌。
蚌里有一颗珍珠,并不大,色泽上层,黄如金想起自己在京都将军府的老家也有颗东珠,还是上回在迎接阿萨里的时候顺手摸到的。不过一年,竟已有隔世之感。
那样稀世的东珠,自然是只有史家才能不放在眼里的,竟当做打人的弹珠来用。黄如金事后想起,也没有戳穿史睿,那颗东珠,因为成色太好,她的确不打算再还了。
她后来转手把东珠送给了小桐,提前做嫁妆,小桐感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说起来,连带小桐和黄泰山,她也有好久未见了。
黄如金有些意外,提前淹没而来的情感,竟都是那些关心她的人的脸庞,仇恨在心中反而没有占据太多的位置,黄如金猜想她大约是本性纯良,才没有变成一个阴沉的复仇者,但……那些埋在心底的东西,既然已经埋下,就无法再挖掘出来了。
抹不去的恨她也不会圣母,无法原谅的人她也不会再回头,生活就是这么简单,她如今看似平淡,然而已成长许多。
阿萨里实在教会她太多,内心再如何暗潮汹涌,脸上也只不动声色。
四月初七的时候,黄如金起了个大早,外头天气清朗,她甚至还查了一下林愈寄过来的那本老黄历,黄历上说,忌嫁娶,宜出行。
黄如金从风雅园出来,看见索赤的门还是紧紧闭着的,她本来想要叫他,手已伸到门上去,她忽而又缩了回来。
不知道也好吧,她挺讨厌送行这种场面的。
阿萨里和纳托自是已早早准备,黄如金将文碟和一些银两和简单的两件换洗衣服打了个小包背在了身上,又挑了一匹好马,便和阿萨里一道出城了。
城门离宫颇远,三人一路无话,只照常行马,竟只觉路途短暂,时日飞快。
贡图罗的内城一贯热闹,但往东行到外城的时候,人烟便就渐渐稀少起来,这是东去前往大平的路,来往只有商队,并不如里面繁华拥挤。
路上几乎只有他们三个人,愈发寂寥。
风大得很,黄如金感觉头发几乎都在空中被吹成了一条与地面平行的直线,她猜想自己的样子一定很滑稽。
阿萨里是美男子,他一贯都是披发,如今发丝乱舞,反而更添魅惑气息,犹如一尊媚眼的雕像杵在城外的荒原之中,异常惹眼。
阿萨里和纳托都没有说话,黄如金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将马往前驱了一些,掉了个头,冲两人笑道,“好了,就送到这里吧。”
这笑容堪称机械,太假了,连黄如金自己都觉得有点不自然,纳托立刻道,“公主,您还是别笑了,我看着难受。”
看吧,她果然讨厌送行。
阿萨里静静在风里望着她。
其实他不说话,且离她远一点的时候,这位大叔还是很迷人的,黄如金眼睛被风迷得厉害,她模模糊糊觉得阿萨里眼中竟满是深情。
那情形,就如同他在佛堂里看那尊和贺陵兰相似的观音像时的表情一模一样,黄如金一时竟生出一个错觉——他或许不是宠爱着自己,他是爱着自己的。
这感觉真是太奇怪了。
她以为他的一生挚爱是贺陵兰。
阿萨里常常教她不要那样喜形于色,他说,祸从口出,命于颜损,被人看穿,就会有性命之忧,黄如金从来不懂得隐藏,她以为自己守住了嘴,别人却总还能看透她的心。
在贡图罗的时候,黄如金便总根据阿萨里教他的那些办法去看他,企图能发现他的一点内心,但往往失败。他实在太善于隐藏,嬉笑怒骂,让人分不出真假。
风刮得更大了,一时仿佛还没有消停的趋势。
黄如金忍不住用手遮眼,觉得不可思议。
心中的念头实在太疯狂。她竟想到,阿萨里去佛堂,或许不是在想贺陵兰,或许是在想她。在神女山山谷的时候,她未见他眼中流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感情,那样深情的眼光,仿佛只属于她黄如金一个人。
这算是什么呢?难道阿萨里对着肖似贺陵兰的观音像诉说对自己的思念么?
她真是自恋过度了。
黄如金立刻否决心中的念头,张嘴一笑,关外的沙子立刻灌满一嘴。
黄如金呸呸地吐,纳托看向她的目光愈加忧虑,又道,“公主,您确定您能一个人这么回大平么?”
黄如金白了他一眼,哼了一声。
她不喜欢拖泥带水,也不是什么扭扭捏捏的人,只大喝了一声,“大叔,我黄如金这辈子都会放你在心上!”便顿时转身策马而去。
再看下去,她恐怕自己真要为阿萨里的目光所动摇了。
阿萨眯眼,视线随着她的身影拉成一条细细不绝的长线,那眼中的柔情,仿佛要令山河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