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34
我楞了一下,倒也没有拒绝,客气点点头,“好,麻烦你了。”
坐在陆丝车上,她也开车门坐了进来,手搭在方向盘上,却没有下步动作,眼视前方,我们就这样静静坐着,谁都不开口,任由思绪紧绷飞旋。
八年前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学校,我爸带着我办转学手续,我回教室和同学道别,和大伙眼泪汪汪的挥别后,我跟在我爸后面,低头怏怏走向校门口,沮丧到了极点。
而身后有道脆脆柔柔的声音追在我后面,随着风飘了过来,“莫愁,莫愁~~~~~~”
我对这个声音已经熟悉到骨子里,柔软的,耍起小姐脾气来也是软的,让人狠不下心拒绝。
但此刻,我拒绝去听。
我不断提醒自己要恨她,甚至没有跟她道声“再见”的心情,我想,这就是我对她微薄的惩罚,也许只有这样,我满是创伤的心才有一丝快意。
但我还是下意识转过了身,身后几百米外,陆丝狂奔而来,朝我猛挥手,身后的辫子一跳一跳,就像小时候我们一起跳牛皮筋一样,只不过当时的我们笑声朗朗,而现在,笑容于我,是奢侈品。
下午的急风吹乱我们额前的头发,我闻见了空气中萧索离别的味道,但上天戏弄我们,我和陆丝做了那么多年的好朋友,落到最后,甚至不能心平气和地互道一声再见。
我爸那时已经被打击出一丝老态龙钟,表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推推我说道,“跟丝丝说声再见吧。”
我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再不给人一点损我自尊的机会,冷冷扭过头,“不用了,爸,我们走吧。”
然后我不由分说拉着我爸,快步跳上了一辆停在大门口的出租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最后一次见面,我一脸决绝,打定主意一辈子不见她,可八年后,命运又让我们坐在一起,也许这一次,我们可以好好说一声“再见”,心平气和的。
陆丝先张口了,声音还是记忆中那样轻甜,“我猜你一辈子都不想看见我。对吧?”她转头朝我看,目光粼粼,我瞥了一眼,而后木然地盯着车窗前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许久的沉默。
“可是怎么办呢?”她停了停,蓦地转过头来,凝视我几秒,“我很想看看你……我很想你,莫莫。”
一声熟悉到骨子里的“莫莫”让我心潮涌动,再也淡定不了,我记起小时候的一张油彩画,画里有两个小姑娘,一个短发,一个长发,一个拿着鱼竿,一个拎着装鱼的小水桶,牵着手漾着笑脸,她们的背后是太阳公公大大的笑脸。
这两个小姑娘,一个叫“莫莫”,一个叫“丝丝”,从小到大腻在一起,像是连体婴,感情好到谁也不能把她们分开。
可是事实证明,没有感情是分不开的,因为命运在她们背后翻云覆雨,能分开她们的事情太多,比如男人,比如家庭。
太多事情无法抗拒,于是只能这样。
我并不看她,低头笑了笑,故作轻松道,“是啊,好久不见了呢。我们都长大了。”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偏头望着着窗外无尽绵延的夜色,真真切切感到无力,一种对时间对空间的臣服,以及膜拜,我们再也不是从前的莫莫和丝丝了,那两个亲密无间的小女孩已经死去,被时间的沙活埋了,而如今的我们,却比陌生人还要疏离几分。
陆丝不说话,我只觉得手背一热,愕然低头看,陆丝温热的手覆盖在我手上,而她的眼眶已经有些湿意,楚楚可怜的,让我一时怔在那里。
她说,“有三个字,我一直欠着你,我也……没有机会说。”
气氛令人窒息。
“对不起……为所有事。”
我沉默半响,说道,“不用说对不起,其实我们都是受害者。”我想这些年,我弃走他乡,而她在我们共同的朋友圈里,想必也背负了很多苛责和不谅解。
这点,从田鸡的口气就能听出。
陆丝黑亮的眼眸突然一亮,清丽的脸庞竟闪着动容,她低头苦涩一笑,“果然是我最好的朋友,这句话,除了你,也只有他说过。”
我自然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谁,但是时间过得太久,我已经无动于衷了,只是过去的情谊让我横不下心做得太过分,于是淡淡说道,“身边有个懂你的人,是福气。”
这句话对陆丝,也是对我自己说的,想到林白岩浓如墨的眼神,我竟感到满心的温暖。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不说话,我想聪明如她,几乎第一时间就能明白我的意思。
“我要去中心医院,我朋友等着喝鱼汤呢。”我不着痕迹的催促,其实心里只想快点结束这尴尬的重逢。
相比那些让人无所适从的熟人,我想我更爱见到林白岩那欠揍的冰箱脸。
不过即使他欠揍,我可能还是揍不下去。
天生心软,被人吃得死死的,还是很开心。
欠揍的是我。
陆丝发动车子,我们一路无话,甚至没有八年不见后的寒暄,我们要说的东西太多了,多到不知从何开启,那些前尘往事堵在心口让人发酸,索性不说吧,现在没有揭开伤疤然后冰释前嫌的心情。
天已经是不同的天了。
人又怎可能是当初的人?
笑话。
到了医院门口,陆丝熄了火,一脸怅然地看着我,“到了。”
“哦。”我呆坐原位,不知下面怎么道别,把手搁在车把上,却怎么也使不上劲。
陆丝悠悠的声音传来,轻柔,夹着一缕薄如丝的忧伤,“其实是他不要我。”
我怔了怔,“哦”了一下,我们就这样静坐在车上,隔着车窗看着医院门口川流的人群,心飘得有些远。
终于还是聊开了。
虽然很生分,但终究还是聊上了。
“我听阿姨说你有男朋友了?”她转过头问我。
“啊?呃,我也搞不太清楚。”我挠着头发,有些不知所措,“应该算是吧,你呢?”
“我?”陆丝睁大了眼睛,而后十分笃定地说,“我等他吧。”
我微愕,脱口而出,“你们俩到底怎么了?”
她摇摇头,“说来话长,下次见面再说吧。”大概是意识到什么,她有些迟疑地问,“我们……应该还有下次吧?”
她直视我的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澈,仿佛也在无声哀求,而我没有办法拒绝这样的眼睛,就好像我总是无法拒绝林白岩一般,我眨眨眼想了想,颇有些犹疑地答道,“……好。”
我跨出车门走了没几步,陆丝在后面喊住我,“莫莫……”
我回过头去。
她站在车边,晚风温柔抚摸她的发,她的头顶是一片灯的海洋,海洋的尽头是汪洋一般的黑色,令人窒息的黑色。
她的身影,像是已寂寞了一千年。
“……你走之后我很孤单。”
我听见悲伤在哪个地方歌唱,张了张嘴,不无苦涩地说,“但是我们回不到从前了不是吗?”
她的眼底深处一片黯然。
我推开林白岩病房门的时候,林白岩在打电话,皱着眉吩咐着什么,床头柜上几个文件,也不知是谁送过来的,他瞥了我一眼挂了电话,不耐道,“你迟到半个小时。”
我取出香喷喷的晚餐,装到饭盒里递给他,“碰到个熟人。”
“男的女的?”口气不太好。
我莞尔,跟他抬杠,“你查户口啊你?”
他的眉头已经皱起来了,脸色不悦,“到底男的女的?我认识吗?”
他这追问的样子实在可爱,我起了逗他的心思,弯腰促狭盯着他,笑眯眯的,“如果我说是个男的,而且还是青梅竹马,你身体里的 PH值会有什么反应?”
他的脸一黑,但还是很诚实地说道,“下降,而且会降得很低。”
我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意外的是他如此坦白,于是心情愉快地盛鱼汤,等扭头递给他时,发现他还在一瞬不瞬地皱眉盯着我看,目不转睛的,我这才忘了,他还在等我的答案。
“好啦,告诉你的 PH值,叫它不用下降啦,这个青梅竹马是个女孩子。”
“是女孩子就不应该叫做青梅竹马。”他满足地喝了口浓汤,赞许道,“味道很棒。”
“那应该叫什么?”我刨根问底。
他侧头思索,认真的模样很是可爱,然后慢吞吞张口,“叫……青梅竹马吧。”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喷出了两粒饭,其中一颗甚至带着我的口水,直接喷到了他脸上,他面带恼意地瞪了我一眼,最后嘴角一勾,也笑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林白岩也察觉到了,但不追问。而我心里藏着事又找不到人倾述,眼下正有一个,说不定他会是我未来最重要的男人,犹豫片刻后才主动开腔,说起了我家那些年的陈谷子狼芝麻的事。
说起来都是挺丢人的事,一点也不光彩,如果是白天,我一定没脸开口,不过人说深夜是人心防最脆弱的时候,黑暗成了一道安全无虞的屏障,让我在倾述的同时,多了些安心。
林白岩静静地听完了,他是个很好的听众,领悟力很强,哪怕我叙述的逻辑混乱了些,他也能听懂,让我的尴尬少了几分。
“所以陆丝今天来找我了,本来我已经下定决心跟她各走各路的,可是人家一说想我,我就心软了。唉。”
“是,你对别人都是菩萨心肠,对我就能心肠硬。”他那具有共鸣感的嗓音竟然又哀怨上了,神神叨叨的,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天地良心,我对你哪里不好了?每天伺候你,把你当菩萨似的供着,你还想怎么着?”我轻敲了两下床,以示抗议。
他呵呵笑了两下,猛地抓住我的手,攥在手心里,我一下子忘了呼吸,安静到不知说什么是好。
寂静的夜,只有我们两人的呼吸和心跳,还有门外偶尔出现的脚步声,除此之外,再也没了,我已沉溺于这一片温柔安心中。
他说,“莫愁,你会怕吗?”
我在黑暗中眨眼点头,“会的,会怕。怕很多东西。”
自从我爸走后,我一个人就时常陷入孤独的恐慌中,想死死抓住谁的肩膀不松开,却什么也找不到。
或许不一样了,从认识他开始。
他紧了紧我手,放在他心窝处,而我感受到了他的心跳,“我希望你知道,你不是一个人。”
我承认,这一刻,我感动的一塌糊涂。
迷迷糊糊坠入梦境前,我问林白岩,“白岩,我和丝丝还能做朋友吗?”
他的声音毫无睡意,“问问你的心吧。它不会骗你。”
我翻了个身想了想,“应该不能吧。”
“不要太快得出答案。”他在我背后轻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