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越南星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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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城市边缘(2)

其间弟弟从上海打来电话,告知自己的妻子明天即将进产房。目前身体状况良好。他询问父亲的病情,天熙担心他知道事情真相会对产妇不利,便只道是父亲尚在住院,过几日即出院。弟弟不能获知真相,将无法参加父亲的追悼会。天熙只有跪在父亲的遗像前,祈求父亲原谅自己对弟弟隐瞒实情。他好想抱住一个人,痛快地哭一场。但此刻在心里面,他觉得谁都陌生。他也并不知道,自己想要抱住谁。他感觉自己体内一部分能量的被抽离。因为某种恐惧。

蓝,从这个城市也已经消失很久了。如同前生。所有的离开,不管形式如何,都如空气。无色,无嗅,无声,无味,无触。只有剩下来的人,颠倒惊怖,流离失所。生,死,爱,恨,聚,散,离,别。是躲不过的世间咒语。死亡如闪电,照亮寂寥深厚的黑暗一角。在死亡面前,所有世间万象,繁荣兴衰,一切荣辱劳碌,都是假象。无论清醒与混沌,记得或是遗忘,都终将是过往。

4 天熙开始与女孩子约会。

在他看来,这似乎没什么不妥。他曾尝试与泽沟通此事,但他的反应之剧烈,超乎天熙的想象。他目光里混合着愤怒与祈求。你是我的。他说。你必须是我的。天熙。我是你的一部分,你是我的一部分。因为我们同样孤独,同样自私。并且,我们的生活,如此流离,支离破碎。

半夜里,天熙被摇醒。天熙,泽附在天熙耳边轻轻说,你看。

天熙躺在床上,睁开眼睛。泽缓缓将窗帘拉开。宽大的落地玻璃窗外,是寂静无声的城市。城市上空,是一轮明亮的圆月。像一个巨大的黄色气球,停泊在鳞次栉比的楼宇上空。仿佛电影中的画面。天熙爬起来,跳下床。站在玻璃窗前,怔怔看。不发出半点声响。

泽从背后缓缓环抱住他的肩和腰。天熙,这座城市,这个月亮,多么孤单。如果有一天我想你,我会觉得孤单。他用脸轻轻刮蹭天熙裸露的脊背。因为想念,所以孤单。他喃喃说。如果有一天你离开我,除了你,我不知道还会想念谁。如果你要继续寻找,我会放手。但是当你再试图回来,我一定不在原地停留。他字字平静,却充满惊叹的力量。他们回到床上,泽长久注视他的眼睛。仿佛意味深长。天熙渐渐睡去。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没有月亮。是自己和另外一个人在苍茫的原野上奔跑。但他看不清它的面孔。不知道是蓝,还是泽。或许谁都不是。只是另外一个他自己。

5天熙试图约会的对象是敏。

他之前的同事,现在做独立摄影师。

敏从前有一份银行的工作,收入稳定,前途无忧。她本应该和大多数女孩子一样,恋爱,结婚,生孩子。但她迷上了摄影。

敏少时的生活其实和电影没有任何关系。那时,母亲工作在铁路,父亲则在部队。因此她的生活也便在这两种场景里穿梭。呼啸而过的列车,长而闪亮的铁轨,漫长延伸,通向遥远的未知。她和伙伴们在铁路边嬉戏,游戏。偶尔也会沉思,铁路的尽头是什么样子。

高中毕业,她进入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学习飞行器制造。这期间,她的生活发生了某种变化。因为热爱摄影,她开始变成了一个经常独自旅行的人。她去了很多地方,足迹踏遍藏、苗、彝、蒙等少数民族聚集地和三山五岳。一个人,风尘仆仆。她行走,看民风民俗,拍人文现实,对话自然和心灵。她渐进自己的内心,发现自己更倾向于人文科学。由是从北航申退,重新进入上海戏剧学院导演系学习。

进上戏的前六个月,短暂的彷徨后,她迅速完成了由一名工科生向文科生的转变。她的血脉里流淌着不安分的血液,对世界充满了好奇,她努力寻找自己与世界交流的种种可能途径,组建乐队,自己担任主唱和吉他手,留着几乎及腰的长发,奔忙在上海市的各大高校和电台,演出,灌唱片,不亦乐乎。她也写作,为多家杂志社写小说和剧本。当然,每个寒暑假,依然在远方的行走和漫游中度过。

一发而不可收拾。并且,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然后,她来北京读摄影系。用积攒的钱给自己交了学费,买了相机。开始了她的所谓艺术生涯。

在杂志社找了份工作。恰好和天熙是搭档。天熙负责栏目的文字,敏负责图片拍摄。她的摄影原则是,一切为了创意。她可以把一位当红男艺人仍到书堆里,并且还要往她身上洒纸片。一位女模特儿被折腾了半天,但是杂志上刊登出来的却是她伸出车窗外的两只脚。没系鞋带,两只高跟鞋吊在脚踝上摇摇晃晃。

而在拍摄现场,她大多神经绷紧。并非不自信,而是让自己投入到当下的拍摄状态里去。面部表情凝重。她指挥助理摆放道具的位置,测光,调灯亮度,让拍摄对象摆出自己想要的动作和表情。语气严厉,短促。不容怀疑。她穿二手服装店淘来的咖啡色外套,黑色高帮皮靴。如狮子座般有强烈的掌控力。她头发束在脑后。端着相机左右奔突。机警,敏捷,仿佛捕获猎物的豹子。直到完成完毕,达到她想要的效果。方陡然停下来,嘘一口气。说OK。收工。声音低沉,沙哑。

因为工作关系,两人渐渐熟稔。天熙欣赏她的独立,得体,大方。以及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那种对一切事物都淡然的态度,除了摄影。这种淡然,令她卓尔不群。或者说,让她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坚强。但她亦会做蛋炒饭,紫菜汤,笋煲老鸭汤和拌萝卜皮。那双摆弄照相机的手在促狭的厨房里挥起菜刀,这显示她双鱼座温情脉脉,居家的一面。亦常常呼朋引伴,在自己简单的房间里举办派对。一大堆男男女女,摩登装扮,或者是一律的扮文艺翻儿。坐在沙发或地板上,听左小祖咒,听麦当娜的《宛若处女》(此处用英文名称),听鲍勃迪伦的黑焦唱片。以及她最爱的Tom Waits.一个巨蟹座的加州老男人。永远一副醉鬼相,永远失魂落魄,走路摇摇晃晃,像纽约街头的任何一个流浪汉。他们听得目醉神迷。

委实,她对音乐有着超然的敏感。同天熙讲起自己小学时弹奏电子琴。父母反对她学,她便无师自通,每天花2个小时对着琴谱自修。只是单手。终于熟练到可以弹奏任何熟悉的曲子。肯尼金,理查克莱德曼,甚至《卡门》。姿势别扭。三年后,那只超小型终于被她弹奏得严重失声。天熙曾把这段故事讲给泽听,泽听后只淡然一笑。眼里却有深深的忧虑。

天熙与她一同听音乐会,目睹她两度落泪。一次是在保利剧院,听曼托瓦尼轻音乐团。音乐响起,她已情不能自已。一直在流泪,直到第四首乐曲的终了。另一次是在TNT小剧场,观看无名乐队的室内爵士乐演出。在门口,他送一盒从乌镇买的绿茶香给她。香放在包装精美的翠绿色长条盒子里。香铺在乌镇西栅的一条巷子。下雨的时候雨水会打湿门口台阶的的青苔。她接过来,脸上浮现出愉快的神情。

那天,充斥着浓重油漆味的小剧场里出乎意料地坐满了人。舞台灯光暗黄柔和。国际组合的爵士乐队演出很好。都是一些怀旧的美国爵士乐曲和法国香颂(FRENCH CHANSON)。《也许》。《穿越沙漠的人》。《E小调布鲁斯》。他们的座位靠在一起。最后一排。她没有用任何牌子的香水。但他依旧闻得到清淡的香气。他听到她低低的啜泣。并且她不断去擦眼睛。无意中,他再次分享了她内心最隐秘的脆弱与柔软。他递纸巾给她。他想抚摸她的肩膀安慰她,亦突然想拉她的手。想替她擦干眼泪,而不只是给她递一张纸巾。他继续观看演出。然而内心不再平静,呼吸如潮水涌动。左边的吉它手带了眼镜。神情肃穆,有知识分子的气息。右边的大提琴手,面部隐藏在灯光的阴影里。女风琴手的手风琴是银亮色的,掺了一点点的酒红,仿佛微醺。

两个小时,演出结束。很好。她说。对自己流眼泪的事情只字不提。亦不觉不适。

6他决意要靠近她。

如同靠近一团火。她的生命里只有烈焰燃烧。哪怕烧完只剩残余灰烬,随风飘过。他不想在泽的世界里彻底沦陷。泽的情感炽烈繁盛,但是却荒凉盲目。天熙的世界非此即彼,没有回旋余地。他的世界亦充满辗转动荡。浮沉摇摆,方向不明,亦看不到终点。但他开始想要一份稳妥的情感。作为遁藏在人世间的安全法门。

只是想到泽,他有些困惑和迷茫。 他送敏上计程车。他过马路。转向另一条街道的方向。路过一座大厦,一位少年在滑滑板。扎着灰色头巾。穿了漂洗近乎灰白色的短T-shirt。牛仔裤。黑色滑板鞋。身体瘦削而结实。眼神桀骜。空若无物。他滑着红色滑板努力冲向黑色的高台。摔在第三层台阶上。一次又一次。然而乐此不疲。并且无所畏惧。他的纹身,几乎遍布整个上半身。左胳膊是一团红。一簇黑。有花朵与骷髅的图案。无比诡异。右臂的图案模糊不清。他俯身滑行,便裸露出半个肩膀。也有龙样纹身蜿蜒至脖子。

曾经有一个朋友,只在右手手背的左侧纹过一只青色羽毛的图案。许多年,这支羽毛一只伴随着他。他一直怀有强烈的好奇。但他从来不肯讲述,如同禁忌。天熙喜欢观察他那只绘有文身的手。在BANANA将透亮的马天尼倒满酒杯。并不跟同去的人讲话。雨天时开车在东三环的国贸桥上。如同驶过一片繁华的灯海。在三里屯公寓的电脑前沉静地敲击键盘。楼下是嘈杂的酒吧。在旅行时用它端起摄影机,捕捉自己投在阳光下的影子和建筑物的纹理。后来,他要把它除去。去处纹身比纹图案更疼。但是他执意要去除它。他换过三种职业。换过四部车子。搬过三次家。30岁时,认认真真地交往过一个女朋友。结婚。分手。现在,他没有结婚。但是有一个女朋友和一个小孩子。常常用右手抱起小孩子。纹身处已经空无一物。

7在杂志社工作两年后,她辞掉工作。

专心拍摄自己的艺术创作作品。她的艺术偶像是黛安阿勃丝和ELLEN VON UNVERTH,后者是全球最成功的女性时尚摄影师之一。两人搭档工作,难免经常见面。一起去看拍摄场地,他请她去电影学院附近的粥铺喝粥,或者请她吃DQ,或者羊肉泡。她常常嘲笑他的沉闷。但似乎只有在她面前是如此。她伶牙俐齿,讲话滔滔不绝。他无法插话,便总是倾听。

她说,天熙,人生的失控,往往是因为没有目标。或者目标不够坚定。你需要去除浮躁,让自己沉淀下来。看清自己的内心,明确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不要再浪费你自己。甚至不要再费力去挣扎。我们跟别人不一样,我们的时间有限,耽误不起。一旦做出选择,便要坦然面对自己的内心。不再纠结。她叹息。天熙,你的心事太重。而你的心思又太单纯。有时候,你简直像个孩子。有些事情,也许你该说出来,而不是憋闷在心里。否则,它们会变成你生命里的暗礁或者漩涡。

做一名独立摄影师,代价很大,有时经济收入毫无保障,前途却又未卜。现实生活粗砺,胜王败寇是商业社会的金科玉律,不二法则。敏承受巨大压力,但她天性乐观。依旧保持敏感内心,对艺术亦始终不曾放弃。凭着天分,努力和运气,敏渐渐受到几家国外画廊的关注。她的作品先后被送到波兰、韩国、巴黎和纽约展出。并且有法国的画廊为她和其他艺术家在某着名艺术区举办联展。她穿了黑色的蕾丝套莎短裙,和法国画廊中国区负责人紧紧靠在一起。天熙知道,他是曾经风靡一时的摇滚乐手。只是后来再无人问津,于是投身艺术领域,很快重新风生水起。那天,他穿着高领黑色毛衫。右耳是一枚银色耳钉,是摇滚时代的产物。脖子上挂了一块玉。白色的玉石,有斑斑红色痕迹。挂在黑色线绳上。敏说那块玉价格不菲,是商代的器物。

那次展览,对敏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她开始接受国内时尚媒体访问,谈她的艺术创作。亦开始飞往不同城市和国家,受邀参加艺术展览。去到她心向往之的各个城市。她不可救药地热爱那些大城市。天熙陪她去到上海参加台湾摄影大师阮义中的摄影回顾展。第二天去了南京东路。那条繁华的商业街,在敏眼里,已经具备后现代和超现实的风格。大厦顶层玻璃窗里有飞碟状的不名物体闪闪发光,类似希区柯克电影《三十九级台阶》里的钟塔,钟塔上空乌云在快速地动画般地移动。无声播放新闻节目的巨型LED显示屏放在一堆超物质的楼宇、商场的霓虹灯上面。简直是一个极具当代艺术风格的装置作品。她不无嘲讽地说。

去看新华路的那些老洋房,这里比徐家汇更加安静。可以闻得到树木散发的芬芳香气。夜晚来临,下起毛毛细雨。他们踱步在种植了法国梧桐树的狭长小路上,看着一家家的灯火。她始终拉着他的手。夜里走路去霓虹闪烁的茂名路和淮海路,穿过飘满桂花香气的条条街道。走累了,便踱进店里吃夜宵。她一边吃,一边贪婪地盯着人看。无论是那些打扮精致的女生,帅气的男生,或者是注重仪表的中年男人。

天熙,希望自己赚多些钱,晚年可以在上海渡过。她轻微喟叹,并迅速吞掉一只鱼丸。表情严肃。

她独自去了香港。在闹市区的楼宇二层发现一间名为库布里柯的艺术书屋。在不起眼的小店里也能吃到不错的芒果椰奶布甸。价格实在便宜。也发现王家卫的《重庆森林》其实是一座重庆大厦。没有看到王菲。只是咖喱的香味满街跑动,恍惚间让人以为自己置身印度。不时有黑人和中东人的身影出现。她突然嗅到危险的气息。并没有再作停留,转身离开。她举起相机拍摄被建筑物切割的窄窄的上空。并不感觉压抑。可以从中环一直走到铜锣湾,再去潮人汇聚的兰桂坊。

她坐在兰桂坊临街的靠窗座位上。与在庙街不同,没有人讲普通话。英文是主流语言。她看窗外的人走过。每一个人都神态自信,步伐坚定,穿着时髦。优雅妆扮的女人,踩着细细的高跟鞋,小腿健康而纤细,有着说不尽的味道。她在帽子店买了顶日式黑色帽子,中性风格,带着窄窄的边。她自称是不戴帽子的cap queen。即便在布拉格也是如此,看见有特点的帽子就再也无法迈步。尽管贵,仍是忍不住买了一顶。心里便觉欢天喜地。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明亮的地铁站,拥挤却安静,许多人捧着书在地铁里看。显示出较高的文明化程度。

她说,天熙,我热爱那些大城市。我觉得自己天生是它们的一个组成部分。那令我感觉自由和舒展。我喜欢就这样在蜘蛛网状的街道不停地穿行,不停地走,妄想更接近真实本身。探究一座城市的本质,如同探究一个人的思想和灵魂。明知其实做不到,还是会自欺欺人地去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