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越南星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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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城市边缘(1)

归根结底,旅行还是一个人的事情。

1归根结底,旅行还是一个人的事情。

发烧好后,天熙自己又去了一次河内。他坚持乘坐越南当地的公交车,不打出租,不要Kim min jong骑摩托送他。Kim min jong的妈妈极不放心,唏嘘感叹,仿佛乘公交车极其危险。于是Kim min jong只好交代他若干细节。并且写在一张纸片上,塞进天熙的钱包。譬如提前准备好零钱,越南的公交车统一票价是3000越南盾。普通越南米线的价格是七万五千越南盾。高于这个价钱,你就不要买了。不要随便相信陌生人,有事情打他的电话云云。诸事交待完毕,方骑摩托车去找他的新任女朋友。

他的新任女朋友天熙见过数次,尚在高中读书。十八九岁的年纪。发如青丝,绾在脑后,系成一个大髻。眼眸清亮,神态宛然。白衣黑裤的素朴学生装扮掩饰不住窈窕身材。说话时轻声言语,往往未语先笑。Kim min jong曾带天熙去她家里做客。在繁华位置的静僻住宅区,家境亦是颇为殷实。院子里养了一只灰白色毛发的狗。有客人来时,便汪汪直叫。见到Kim min jong,则百般亲热。任由Kim min jong抚摸它的脑袋。后来才知,这只狗是Kim min jong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Kim min jong女朋友的父母亦是极热情的人。亲自做越南传统的生牛河,越式虾沙律和酸辣汤招待他们。她的母亲把牛腩,牛骨,香茅和白胡椒放入锅里煮。香气四溢。临上桌时,又佐以番芫茜、芽菜和越南辣椒。最后挤一片青柠檬汁。越式虾沙律则以煮熟的大头虾为主,配以切片的青瓜和番茄,用香茅和薄荷调理味道。做酸辣汤时则以新鲜的生河鱼为汤底,加入虾膏和蟹膏,再佐之以切成薄片的番茄和切成小块状的辣椒,数十粒腌渍好的红黑色酸梅。最后加入少许红酒。她的父亲喝当地产的白酒,天熙和Kim min jong则喝啤酒。不断的碰杯,直到天熙头晕脑胀。

越南的公交车破旧,周身肮脏。似乎开了若干年都不曾换过。然而每一辆车里都装有空调。人们的穿着亦大多不太讲究。戴斗笠的农民,穿校服的学生,拎着塑料袋买东西的家庭妇女。大多肤色黧黑,但是面容平和,态度友善。他们向天熙投来好奇的目光,盯着他看,但很快又会将视线移开。

天熙下车换乘另一班车。刚下过一场雨,路面上仍有积水。天熙站在剥落油漆的站牌下,上面似乎并没有自己要去的地方。他用英语向身旁的一位学生样的少年询问。他也正在好奇地向他打量。眼神透明,流露出少年人的纯真。白色衬衣扎在黑色裤子里,衬托出挺拔而结实的腰身。我们去同一个方向,你跟我上车。他说。越南雨水真多,天熙说。像中国的南方。那个男孩点头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天熙暗想,少年时代的Kim min jong,或许就是这个样子。

三十分钟后,车子到达Hogamlake湖。天熙向男孩道谢。两人微笑着告别,各自向相反方向走去。天熙绕Hogamlake湖漫步。旁边的广场上瘦弱的少年胸前抱了厚厚一摞书在卖,是流行的英文小说和LP的旅行指南书。强烈的日光暴晒,令他肤色黝黑。先生,买一本吧。他追到天熙身边,用恳请的语气说。旁边一座精致细长的建筑物,蔷薇花繁盛,多是粉色和白色,绕满围墙。是越南最负盛名的升龙水上木偶剧团(THANG LONG WATER PUPPET THEATRE )。天熙并无兴致观看木偶演出。他经过教堂街的PARIS DELI咖啡店,露天的座椅上坐满了游客。天熙缓步进入,找了张空桌子坐下来。

2 Kim min jong此时在做什么。

天熙想起他骑摩托离开时眉间的一抹忧郁。同所有的当地男人一样,Kim min jong也喜欢去各种大大小小的咖啡店。最简单的,只是在湖边或者榕树下放一张方桌,两把椅子,一碟原味西瓜子,两杯冰咖啡。可以打牌、聊天、抽烟、嗑瓜子、看报纸。有卖水果的人经过,还可以要一份甜芒果,蘸了少许细盐或者辣椒粉吃。味道极为独特。

外面阳光眩目刺眼,咖啡店内却是光线幽暗迷离。虽然客人多,但侍者们却仍是不慌不忙,神情悠然。短头发的女服务生漫不经心地取出新出炉的长条法棍,穿白色衣服的男服务生则不时为客人的咖啡杯里加冰块,或者送上一份甜品。脸上始终保持微笑。客人们抽烟,聊天, 各种语言交汇。吧台前侧,两个金发的女孩子在兴致勃勃地玩桌球。吊带裙。露出晒得通红的脖子和肩膀。不时发出惊叹和大笑声。旁桌的几个年轻鬼佬,应该是在做自助旅行,正热烈谈论他们的行程安排。

喝完一杯黑咖啡,天熙到了河内市中心。胡志明广场的旁边有一座小小的庙宇,名字叫Chua Mot Cot。庙宇旁边则是一鉴方方的水塘。水里有各色锦鲤游来游去。石龛的佛像前,香火正旺。天熙点了几炷香。双手合什静默。

天熙是在一个早晨接到的电话。他的父亲在深夜里跳楼自杀。直至清晨六点钟左右才被晨练的人经过发现。是父亲的抑郁症发作。因为昨晚在为杂志社赶一篇采访稿子,他睡得很晚。并没有任何不祥征兆。接到电话的那天,是晴朗的秋日。天空出奇的蓝。他感觉心里倾刻产生巨大的空洞,并且感觉茫然。他并不以为这是真的。

那扇窗户,正在天熙的房间。北向的房间。绿色的门,是若干年前搬家时父亲和他一起刷的亮光漆。米黄色的书架和写字台。书架上一排排的书。写字台上有天熙读中学时地理课上使用的地球仪。他收集的若干贝壳。鹦鹉螺。斑凤螺。海螺,甚至有牡蛎壳和普通的文蛤。他迷恋贝壳的条纹肌理和纷繁多变的颜色。一张大席梦思床靠在墙壁一侧。墙上贴着篮球明星MIKE JORDAN的大幅贴画。像所有的男生一样,他曾是天熙的偶像。为此,他曾在大学里狂练篮球。中午的时候不午睡,一人拿了篮球在球场上练习投篮。跳投,中远投,跑步上篮。一个深棕色床头柜。里面放着平时不用的杂物。

窗户靠近马路。路旁有时堆放着垃圾,等待清洁工人的处理。偶尔会有无家可归的野猫过来觅食。毛发脏而粗糙。马路旁边是一个小小的街心公园。大人可以散步,小孩子在里面滑旱冰。嬉戏,或者追逐。白天的时候,路边会经常聚集着一批和父亲一样已经退休的人。他们扇着蒲扇,在树下或者楼道前打牌,下象棋。输了的一方甚至会面红耳赤。有人去郊外河边钓鱼回来,戴着草帽和水壶。自行车筐里放着渔网,后面的水桶里是活蹦乱跳的战利品。也有人在黄昏的时候拉二胡。边拉边唱,自得其乐。

夏天的时候,路灯会亮到夜里。秋天,灯熄得早,人们都早早回家睡觉。父亲在夜里跳楼,并没有人听到任何声响。彼时,母亲正在上海。天熙打电话过去,弟弟的妻子过几日即将临产。天熙向单位请假,径自飞到上海。他要接母亲回家。母亲和弟弟见到他,极是惊愕。他向他们隐瞒父亲已经去世的消息。只是故意轻描淡写地告诉他们,父亲生病,身体不舒服。需要母亲照顾几日。他忍着眼泪,向他们解释自己的来意。语气轻松,脸上带着笑意。临走,他给弟弟留下一万块钱,说是父亲让他给的,他们可以买些营养品和小孩子的用品。

母亲心脏不好,不能坐飞机,只有坐长途汽车回家。显然,母亲在弟弟家并不是十分开心。路上,她先是抱怨儿媳妇儿如何背着弟弟对她发脾气,并且指桑骂槐。这令母亲感觉难堪并委屈。但是母亲的话题很快转转移到父亲身上来。他没什么事情吧。她小心翼翼地问天熙。表情紧张不安,眼神里有一丝恐慌。天熙帮她揉因为长时间坐车而肿胀的小腿。真没事。天熙带着轻松笑意安慰她。母亲半信半疑地点头。

天熙真想大哭一场。但在母亲平安到家之前,他必须保持情感的麻木,不能让母亲发现一丝端倪。母亲喝过一杯水,在颠簸中睡去。天熙注视着她,微胖的下巴,面庞依旧白皙,但是并不舒展,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愁容。眼角皱纹堆叠。即便已经睡着,她的眉头依旧紧锁。显得忧心忡忡。可怜的母亲。她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丈夫。天熙也并不知道,接下来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母亲终于似乎有了预兆。到了楼道门口,她脚步蹒跚,几乎站立不稳。她狂乱呼喊父亲的名字,并且开始号啕大哭。声音凄厉而喑哑,仿佛胸口被巨大石头压住一般。听到母亲发出如此声音,天熙只觉惊怖无比。开始陆续有人从楼道里走出来,都穿黑灰的衣服。臂上带着黑色袖套。天熙认得出来。是乡下的亲戚。他们几乎是把天熙和母亲架到了三楼。

客厅里,烟雾缭绕。父亲习惯坐的黑色沙发上挤满了人。亲戚,父亲为数不多的朋友,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都匆匆赶来。父亲单位的领导和同事,邻居。每个人都满面哀伤,眼里都蓄着一层薄薄的泪水。他们感叹父亲的去世,小声议论,讨论父亲后事的处理办法。天熙的房间被布置成灵堂的模样。所有鲜艳的颜色都已经被去除或者撕掉。墙上面对着镜头咧开嘴巴笑并且自信满满的MIKE JORDAN不见了,只留下贴画未被撕尽的一角。写字台变成了祭台。父亲一张被放大的黑白照片用黑色挽纱挽起。两侧点着白色蜡烛,中间的香炉里燃着几只香,徐徐冒烟。地板上是一只褐色盆子,里面是烧过的黄表纸的残灰。一个高个子的妇人走进来。她眼睛红肿,神色沉静。来,天熙,给你的父亲磕头。她低低说。

天熙对着父亲的遗像,重重地磕头。心里是无可描摹的疼痛。他想哭,但始终哭不出来。他对她说,我想跟父亲呆一会儿。她拉上窗帘,又轻轻把门掩上,走出房间去。天熙躺在地板上。脸朝向父亲遗像的方向。照片上的父亲在微笑。是他年轻时的模样。天熙心中无所想,只是觉得困倦劳累,分外疲惫。他身上还是在北京穿的那套衣服。黄色与白色相间的圆领长袖T恤衫,已经磨出了丝丝缕缕的毛边。洗的泛白的牛仔裤。脚上的白色匡威运动鞋。只是鞋头处已经变成了灰黑色。天熙躺在地板上,只觉得跌入深渊,身体一直在不断陷落,陷落。

他见过死亡。在电视里,电影中,小说里和生活里。通常,人们有各种各样的死法。更多人死于车祸,飞机失事,轮船沉没,地震,龙卷风,海啸。川端康成用煤气,海明威用猎枪,三岛由纪夫用武士刀。但是父亲算什么呢。他有什么理由杀死自己。高中一年级时,天熙的一位好朋友宇的父亲脑溢血,死在家里的沙发上。天熙去探望宇,或者说是去安慰他。夏天的中午,闷热,宇依旧睡在蚊帐里。宇的妈妈开门,有气无力地跟他讲话。把他带入宇的房间。他坐在宇的床边,听宇的沉静呼吸。他额头上渗了一层汗珠。天熙探下身去,替他轻轻把汗抹掉。宇睁开眼睛,抓住他的手,坐起来。宇定定注视着他的眼睛,并不说话,泪珠一颗颗跌落下来。他像大人一样,轻拍宇的肩膀。宇的肩膀在轻轻颤抖。

3没有了时间的概念。

似乎只过了一会儿,又似乎过了许久。他在迷糊中被人轻轻推醒,天熙,去看一下你的母亲吧。于是他去到母亲的房间。她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天,滴水不进。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再号哭,只是发出低沉而憋闷的哀叹。那声音发自温暖而深厚的胸腔。她一直不能接受丈夫已经离开的事实。眼泪一直没断过。他推开守护在母亲床边的女眷,趴在母亲的床上。天熙看她的脸,苍白,瞬间消瘦。两腮居然塌陷下去。他的心都要碎掉。母亲身上盖了一层薄薄的被子。她看着他,眼神哀伤,表情无助而凄惶。天熙脱掉鞋子上床,和母亲并列躺在一起。他转过身抱住母亲,母亲瘦削的身体在他怀里瑟瑟发抖。

他突然想去看看父亲的肉身。他依旧被存放在医院寂静的太平间内。但是被他们反复阻止。他们说,天熙,你不可以去那里。他只是觉得父亲呆在那里会孤单,会害怕。父亲后来变成了一个暴戾却又胆小的人。尽管他年轻时曾经在部队呆过,当过兵,并且看押过监狱里最凶狠的犯人。天熙觉得自己应该给父亲送两包烟,或者两瓶酒。他的烟瘾和酒瘾都那么重。现在,他也许还想喝一杯。

天熙并无太多时间去安静地悲痛。身为长子,他尚需要去处理各种现实的琐事。连续几日,家里吊唁的人络绎不绝,旧时邻居,父亲的同事,亲戚朋友。见到熟识的面孔,天熙便不由自主地掉眼泪。他们也便陪他一起落泪,摇头叹息。他们临离开,会留下一百或者两百的纸票,塞到天熙的手里,算作吊唁的礼金。天熙在一位长辈的指导下,把他们的名字和钱数一一登记下来。乡下来了更多亲戚,天熙尚要安排他们的吃饭和住宿。他也终于在客厅里坐下来,参与父亲的后事处理讨论。追悼会是一定要开的。讨论会上有父亲单位的领导参加,他们中的某一位讲话时眼圈发红,说父亲一直是一个好同志云云,同时也委婉表示因为不是工伤,无法按照工伤陪付。所以家人不会拿到太多的抚恤金。其间,老家的一位资格颇老的亲戚与领导发生争执。他以是父亲的直系兄长为由,试图为自己也争取到一份利益,从抚恤金中分得一杯羹。

天熙低头在一个黑色的记事本上记上若干要点。他低声啜泣,眼泪滴在纸面上,洇湿了纸张,字迹便化作一团墨黑。最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写了什么。他需要去派出所为父亲注销户籍。确定开追悼会的时间。打电话通知出席追悼会的人员。找主持追悼会的司仪。追悼会现场需要摆放的花圈数量。安排车辆接送亲戚。确定遗体火化时间。按照习俗,需要把父亲的骨灰送往乡下的家族墓地。天熙机械地逐条记下,脑海中除了茫然,还是茫然。如同一只虚弱的稻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