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父亲站在胡冰心面前,十分高大,像胡冰心记忆中旷野上那些高大的树。父亲身上没有茂密的枝叶,他已经是一棵干枯的树,他血管里曾经鲜活地流动的血液或许早已凝结成土。父亲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一个陌生的、她记忆中没有出现过的地方。父亲的声音坚冰般生硬,似乎从来没有柔软过。胡冰心在父亲面前显得无比怯弱,像一根无力的草。胡冰心保持着一贯对父亲的敬畏,小心翼翼地问父亲,能不能带上妹妹杨子楠,或者自己的丈夫常代远。父亲摇了摇头,严肃地说,不能!胡冰心没有选择,轻飘飘地跟在父亲的后面,感觉自己和父亲一样在黑暗中穿行,耳边掠过凉飕飕的烈风。父亲把胡冰心带到了一个地方,那是一片充满血光的青草地,她看不清四周的风景,除了这片青草地有血色的光亮,四周一片黑暗,她不清楚那黑暗中隐藏着什么。血光弥漫的草地上寂静得可怕,她和父亲无言地站在那里,等待着什么。不一会儿工夫,草地上出现了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她无声地在草地上挣扎,她的身上也一片血光。胡冰心真切地看到妇人额头上淌着血红的汗珠,她的五官扭曲着,嘴巴张得很大,好像在喊叫。胡冰心听不到孕妇的喊叫,她看到孕妇的双手死死地抓住草地,十指深深地抠进泥土里……胡冰心看着孕妇生下了两个女婴后大出血死去,她觉得自己被凝固的空气压迫得要窒息,当她企图抓住父亲的手时,发现高大的父亲已经消失,令她透不过气来的血光也渐渐地陷入死一般的黑暗之中……
胡冰心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浑身的冷汗湿透了睡衣。
身边的常代远发出轻轻的鼾声。此时,她多么希望常代远醒来,把她拥在怀里,和她说一些温暖的话。胡冰心轻轻地起了床,来到了盥洗室,关上门,脱掉被汗水湿透的睡衣,冲了个热水澡。她用有股香草味的浴巾擦干身子后,站在了梳妆镜前。梳妆镜里的胡冰心还是那么漂亮,弯弯的眉毛显出她的俏媚。
胡冰心叹了口气,她还是显得憔悴,以前明亮的眼睛有些黯淡,还充满了血丝,最让她感叹的是眼角出现的三道细微的纹路。女人的苍老难道是从眼睛周边的部分开始的?杨子楠就显得比她年轻,尽管她出了那样的事情,尽管她陷入了黑暗无知的境地,尽管她的脸色苍白,最起码她的眼角没有那细微的让女人们焦虑的纹路。
杨子楠有没有做那个梦?她知不知道梦中那个在草地上分娩后死去的女人就是她们的母亲?她们出生的日子就是母亲受难的日子。胡冰心的思维顿时纷乱起来。
盥洗室的门被推开了。
胡冰心从梳妆镜上看到了睡眼惺忪的常代远。
常代远说:“你半夜三更起来洗什么澡呀!”
胡冰心说:“我又做噩梦了,惊出了一身冷汗。”
要是往常,常代远一定会走过来,把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给她按摩着说:“冰心,放松点,别怕,有我呢。”今夜常代远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哦,快回床上睡觉吧。”常代远就回到了床上,又嘟囔了一声:“这还让不让人消停呀!”
胡冰心知道常代远对自己有意见,常代远没有按她的要求马上赶去杨子楠家,后来又带女儿常婷婷去见杨子楠,胡冰心和他发了火。她说过,在杨子楠没有恢复正常之前,千万不要带常婷婷去看杨子楠,可他就是不听。胡冰心根本就不想朝常代远发火,可她就这脾气,没有办法按捺住自己的性子。此时,胡冰心担心的不是常代远的态度,而是杨子楠的健康。常代远是个老实人,他生完气后就好了,他不会记恨胡冰心,杨子楠要是好不了,那是她一辈子的痛苦。况且,杨子楠的问题有太多太多谜团没有解开,胡冰心担心着杨子楠还会不会碰到什么危险!
17
张小龙只要和宋文娴在一起,心里就会忐忑不安,也许初恋的男孩子都会有这种感觉。张小龙问过自己的同学袁明,袁明说他和自己的女朋友单独在一起时也会这样。袁明问他是不是恋爱了,张小龙矢口否认。张小龙没敢把和宋文娴的事情告诉袁明,尽管袁明是他最要好的朋友,宋文娴不答应公开他们的恋爱关系。
在西岸酒吧里,透过宽大的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夜色中赤板河倒映着城市灯火的潋滟流水。忐忑不安的张小龙和宋文娴亲昵地并排坐在靠窗的一个卡座上。昏暗的灯光中,西岸酒吧显得安静,不像其他酒吧那么喧闹,酒吧里播放着柔和的曲子,增添了几分浪漫的气氛。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两瓶啤酒,还有一碟开心果。
张小龙的右手和宋文娴的左手紧握在一起,不停地说着悄悄话。
宋文娴说:“小龙,其实你这个人挺小气的。”
张小龙说:“不会吧,我觉得我很大方的呀!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呢?”
宋文娴笑笑:“我说给你听吧,比如你送我的那束玫瑰花才十一朵,我以为你最少会送我九十九朵呢。还有呀,你给我买的蛋糕那么小一点点,看上去十分小气……”
张小龙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烫:“文娴,我是考虑过买九十九朵放魂送给你,可是——蛋糕嘛我想就我们俩,吃不了那么多,就买了小号的……你别说我小气,比起袁明来,我要大方多了呢!他女朋友过生日,才买了一朵玫瑰花送给她而我无论如何也买了十一朵呀!”
宋文娴说:“你就是小气嘛,你不要老是和比你小气的人比,根本就没有可比性的嘛。”
张小龙心想,自己从母亲那里拿来的500元钱已经花光了,要不是从袁明那里借了300元钱,他今晚不知如何度过。袁明尽管经常借钱给他,却总是在他面前摆出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还时不时用尖酸刻薄的话语挖苦他,使他很是不爽。
宋文娴娇笑了一声,把张小龙的手拉到了自己的大腿上说:“小龙,你别生气呀,我和你开玩笑的,其实,我喜欢你老实,不会玩阴谋诡计,这一点对我来说足够了。小龙——”
张小龙感觉到了宋文娴的体温,他仿佛闻到了宋文娴女性身体散发出的迷人的气味,他的手在宋文娴的引导下抚摸着宋文娴短裙下光洁的大腿,一直接到她的大腿根部。宋文娴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凑上去,和张小龙的嘴唇贴在了一起,在昏暗的灯光下热吻起来。
张小龙的内心更加忐忑不安了,他有所顾忌地想停下来,可他无法抑制自己亢奋的激情,宋文娴的身体在热吻中微微颤动着,犹如风中的花朵,更让张小龙欲罢不能,在他的心目中,这就是爱情。
张小龙和宋文娴在凌晨二点离开了西岸酒吧。
走出西岸酒吧,凉风拂面。张小龙想回学校去,宋文娴挽着他的胳膊,娇软地说:“这么晚了,还回去干吗,你就不想和我在一起?”张小龙听了她这充满暗示的话,脸红心跳:“想,想和你在一起!”于是,他们就打了个出租车,朝宋文娴的住处而去。
宋文娴说她不喜欢住在学校里,一直在外面租房子住,因为这样自由。出租车停在了七夕街4号楼旁的路边停了下来。宋文娴和张小龙下了车。张小龙心里还是忐忑不安,借着酒劲,他才下决心和宋文娴上楼。
七夕街上冷冷清清,只有一个高大壮实的环卫工人在扫马路。
张小龙突然看到不远处的一棵梧桐树下,站着一个穿红色吊带裙的女人,她怀里抱着一只白色小狗,小白狗的眼睛闪着绿光。
风吹得梧桐树上的黄叶哗哗作响。
张小龙怔住了,宋文娴拉了他一把:“走呀,傻站在那里干什么!”
张小龙说:“你看到那棵梧桐树下站着一个抱着小白狗的女人吗?”
宋文娴朝张小龙指的方向看过去,的确看到了那个女人,宋文娴说:“走吧,有什么好看的,这样的怨妇太多了,也许是老公不在家,想男人想疯了,抱着狗出来吹吹风的吧!”
张小龙说:“可我觉得她十分异常!”
宋文娴拉起他就走:“我看你也十分异常!”
张小龙和宋文娴走进4号楼后,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女人凄凉的哭声。
18
西岸酒吧的某个角落里,方达明抽着烟,看着张小龙和宋文娴走出了酒吧的门,他的眼睛里闪烁着蓝色的火苗。方达明其实一直都在关注着他们,他的目光整个晚上都在宋文娴妖艳的脸上游余,他弄不清楚宋文娴的身份,可以肯定的是,这样的女孩子在西岸酒吧里十分常见。方达明看到他们亲昵的样子,心里就隐隐作痛,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两个和西岸酒吧有关的女人。这两个女人在他的生命里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那两个女人现在都不在他身边,方达明的内心惆怅极了。
两个女人中的一个女人是他在西岸酒吧里认识的。
一年前的某个晚上,酒吧快打烊了,来了个穿圆领上镶着蕾丝花边白衬衫和白色长裤的女人。女人长得很美,却显得很冷,特别是那双眼睛,透出对一切都不信任的光芒,这使她显得孤傲。
她要了一杯红酒,独自地喝着。
方达明坐在那个角落里,思考着什么问题,他碰到了很大的难题。
酒吧里只有几个人散落在各处。女人的目光朝方达明瞟过来,停在了他的脸上。方达明也注意到了她,不过,他没有什么反应,酒吧里什么样的女人都有,他不可能都对她们产生什么念头。
方达明点燃了一根烟。
女人突然端着酒杯走过来,坐在他对面。
女人说:“我能够请你喝一杯吗?”
方达明笑笑:“谢谢,我不喝酒!”
他多年来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碰到再烦恼的事情,也会做出一副临危不乱的样子。
女人抿了一口酒说:“他也不喝酒!”
方达明说:“他是谁?”
女人说:“是我以前的男朋友,你和他长得很像,他也像你一样有双无辜的眼睛,平静的面容。我看到你第一眼时,我以为你就是他,所以我就过来了。结果不是,他早就去了美国,也许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方达明就和她交谈起来。其实她并不善言谈,说的话支离破碎。她一杯一杯地喝着,直到微醉。
最后,女人要买单,方达明制止了她:“还是我来买吧!”
女人说:“为什么?”
方达明说:“因为我是这个酒吧的老板,也许也干不长了,能够为你这样的美女买一次单,也是我的荣幸!”
女人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你有困难?”
方达明说:“是的,我是个赌徒,欠了一屁股的赌债,这个酒吧也可能被债主收走!”
女人说:“你很坦诚,像他一样。”
方达明说:“他是谁?”
女人说:“是我以前的男朋友,你问过同样的问题。”
方达明拍了自己的脑袋一下,笑出了声。
女人说:“你今夜敢把我带回家吗?”
方达明说:“不敢!”
女人说:“为什么?”
方达明说:“我对你不了解。”
女人说:“是呀,我对你也不了解,不过我想了解你!”
……
方达明轻微地叹了口气。这时酒吧里的女主管走了过来,对他说:“方总,那天晚上酒吧里的事情在员工中间传得很厉害,你看怎么办?”
方达明平静地说:“你看着办吧,我最近比较烦,很多事情不想管,也不想过问。”
女主管的眼神迷乱:“方总,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吗?看你这样,我心疼!”
方达明说:“都是个人的私事,你没有办法帮我的,谢谢你!”
女主管说:“方总,你要多注意身体呀!”
方达明微笑地点了点头:“对了,以后打烊后,留些胆子大些的人在酒吧里值班。”
女主管说:“明白。”
女主管走后,方达明想,这是个好姑娘,为他的酒吧尽心尽责,对他也很关心,还有种说不出来的意味。他不敢深想,如果没有那两个女人,也许他会考虑对女主管发生些什么暧昧的事情。他想,酒吧里打烊后发生的那些恐怖事情最好不要再发生了。方达明已经经不起折腾了,别看他表面上若无其事,其实,他的内心时刻都有可能产生排山倒海的风暴。
方达明走出了酒吧,独自来到了赤板河边。他点燃了一根烟,夜风吹拂过来,他感觉到了寒意。抽完那支烟,他把烟头朝河面上弹了出去,烟头像一颗流星落到了河水里,无声无息。他来到了西岸酒吧外面的路边,打开了那辆银灰色的马自达轿车的车门,钻进车里,开着车朝凤新路方向疾驰而去。
19
凌晨4点左右,陈姨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她披衣起床,来到客厅里,打电话来的是胡冰心,胡冰心的声音十分疲惫:“陈姨,子楠没事吧,晚上有没有大喊大叫?”
陈姨说:“胡小姐,子楠一个晚上都很安静,你放心吧!你怎么没有睡觉?”
胡冰心说:“子楠没事就好,唉,我又失眠了。”
陈姨说:“你可要注意身体呀!”
胡冰心说:“没办法,熬呗,你休息吧,实在抱歉,把你叫醒。”
陈姨放下电话后,想回房睡觉,她走到房间门口停住了脚步。陈姨回过身走到了杨子楠房间的门口,她先把耳朵贴在门上,没听出房间里有什么动静,于是就推开了门,陈姨轻轻地拉亮了灯,白荧荧的灯光下,陈姨的心提了起来。她看到窗帘又被拉开了,窗门也开着,夜风肆无忌惮地灌进来。
陈姨赶紧走过去,把窗门关上了,也把窗帘拉了起来。陈姨分明记得临睡前检查过窗门和窗帘的,怎么会开着呢?
她是个心细的人,不可能会让窗门和窗帘在晚上开着。这只有两个可能,一个可能是杨子楠自己起来拉开了窗帘打开了窗门,另外一个可能是有人进入过杨子楠的房间。如果是杨子楠自己干的,那应该算是好事情,她毕竟知道做些事情了!可要是真有人进入过杨子楠的房间,那问题并不简单,谁会在深更半夜进入她的房间呢?而且,他是怎么进来的?他为什么要进来?
陈姨想起了那窗玻璃外模糊的脸,不禁打了个寒噤。
她看了看熟睡中的杨子楠,心里充满了许多疑问。
陈姨的目光在房间里扫视着,检查着房间,看房间里有没有什么别的异常情况。
陈姨的目光落在了电脑桌上,她发现电脑竟然开着,液晶显示屏上有一幅图片,那幅图片占据了整个电脑屏幕。那是一朵鲜艳的红玫瑰,花瓣上还有几滴晶莹的水珠。陈姨看着电脑屏幕上的那朵红玫瑰,更加摸不清头脑了。如果不是杨子楠自己起来打开了电脑。那么,一定是有人来过。
这时,杨子楠突然直直地坐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电脑屏幕上的那朵鲜艳欲滴的红玫瑰。
陈姨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不安,走到床边,微笑地对杨子楠说:“子楠,你醒啦?”
杨子楠的目光还是停留在电脑屏幕上,没有理会陈姨。
陈姨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杨子楠的嘴角颤抖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冷笑。
陈姨被杨子楠的冷笑吓了一跳。
紧接着,杨子楠突然喊叫起来,她的语言含混不清,陈姨根本就不知道她在喊叫什么。
杨子楠哇啦哇啦地喊叫着,她的双手抓住了自己头上的长发,使劲地扯着,眼睛里淌下了清澈的泪水。
杨子楠又疯狂起来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陈姨想去打电话给胡冰心,可刚才她刚刚对胡冰心说过杨子楠没事,如果现在打电话给胡冰心,很不合适。陈姨想,先制止住杨子楠抓自己的头发再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陈姨把杨子楠的双手从她头发上弄了下来。
杨子楠还是喊叫着,她把手伸到了陈姨的脸上,狠狠地抓了一把,陈姨的脸上立即出现了几道血痕。陈姨脸上火辣辣地疼痛起来,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杨子楠难道是受到了那朵玫瑰花的刺激,才突然疯狂的?
杨子楠的双手又胡乱地抓过来,陈姨慌忙躲开。陈姨心里十分难过,杨子楠的喊叫声和自己脸上的疼痛让她眼中的泪水不可遏制地奔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