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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碧莲的天堂(1)

曲柳村的妇人们在一起闲扯淡的时候,会议论黑子和哑巴大叔。她们常说,黑子的母亲应该嫁给哑巴大叔,而不应该嫁给撑船佬。原因是,哑巴大叔和黑子比亲父子还亲。黑子心中也希望自己的继父是哑巴大叔,而不是撑船佬。他有时傻乎乎地想,母亲要是离婚嫁给哑巴大叔那该多好。但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他已经没有选择的权利,对于母亲和父亲,他永远也没有选择的权利。

这是一个炎热的夏天。这个夏天一开始,黑子就被一个叫碧莲的女人弄得心烦意乱,这个叫碧莲的女人的名字一出现,黑子就面临着一种威胁。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个女人又恨又怕。

他是从母亲的嘴里得知碧莲这个人的。

母亲说起碧莲,是在一个午后。那个午后,黑子光着背在厅堂的地上叠纸船。他每天没事的时候就坐在地上叠纸船,不知怎么回事,近来他十分迷恋纸船。叠好纸船,他会把纸船放在河里,看着那些纸船漂远,他心中就有种飞翔的感觉。他正叠着纸船,看见母亲和一个他没有见过的妇女进了屋。

“三娘,你说的那个女子是哪个村的?”母亲问那个叫三娘的女人。

三娘说:“是河背村的,过了渡就到了。”

母亲说:“那女子除了眼瞎之外,真的没什么别的毛病?”

三娘说:“没有,白白净净的,别看她眼睛看不见东西,那可是个明白人,洗衣服做饭什么都能干,说不定还能给哑巴生上一儿半女,那哑巴不是就有后了嘛。说实话,碧莲嫁给哑巴大叔,他是捡了宝咧!”

母亲说:“别说得天花乱坠的,哑巴也可怜,一个人孤单呀。可是,他要是不同意,那也没法子呀!”

三娘说:“那你就要多用心了,我看这事准能成,哑巴听你的,你和他好好说说,又不用聘金,也不用什么礼数,只要他点个头,到河背村把人接走就行了。”

母亲说:“话可别这么说。我听说碧莲的父母兄弟都赶她走,嫌她拖累。多一个人多一张口,这年月,谁家有余粮多养一个闲人?话又说回来,要是哑巴同意,也是件好事,哑巴总算有个女人陪他到老。我看这样吧,你先回去,我得和哑巴商量,有了口风,我再告诉你。”

三娘笑了起来,她的笑声蛮好听。笑毕,她就告辞了。黑子被她的笑声闹得一点儿心思都没了,一条纸船叠了半天都没叠好。

晚上吃完晚饭,黑子照例来到哑巴大叔家里。在煤油灯的亮光中,黑子仔细端详着哑巴大叔。哑巴大叔满脸胡子,那国字脸黑红,透着男子汉特有的光芒。他的眉毛又粗又浓,像两把大刀挂在铜铃般的眼上。哑巴大叔的牙整齐又洁白,这让黑子惊奇不已。哑巴大叔的笑容慈祥可亲。黑子一阵心酸,他又想起了父亲。他的心酸还有另一层意思,他有种预感,他和哑巴大叔在一起相处的时间不多了,因为哑巴大叔身边要有一个女人了。假如那个瞎女人碧莲嫁给了哑巴大叔,那么他黑子就不可能再和哑巴大叔一起住了。他害怕回到家中睡觉之后,自己的惨叫声会重现,昔日的那些苦痛会重现。

黑子的心情复杂极了。

哑巴大叔似乎没有理会黑子复杂的心情,他正聚精会神地用铁丝编一只篮子。他编好之后就把篮子吊在一根竹竿上。弄好了这些,他从柴房里抱出一捆白天就劈好的松树枝条,那些干了的枝条上有白色的或暗红色的松香。哑巴大叔把枝条装进一个小畚箕里,对黑子打了个手势。黑子知道,哑巴大叔又要带他到田野上去罩泥鳅了。

黑子把一些松树枝放在铁篮子上点燃,哑巴大叔背着鱼篓子提着燃烧的铁篮子,另一只手拿着叉泥鳅的叉子,走向了田野。黑子跟在哑巴大叔身后,他的任务就是拿着装满松枝的小畚箕,并且负责往铁篮子里添松枝。

他们沿着一条水圳缓缓走着。

铁篮子燃烧成一个明亮的火球。火球贴着水面,清澈的水底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在夜里,泥鳅会从泥里钻出来,躺在泥面上自由自在地呼吸。哑巴大叔只要一看到泥鳅,就把手中的泥鳅叉子朝泥鳅投过去。泥鳅叉子是一种在一条小珠子顶端装上针一样细的小叉子。哑巴大叔干这事可谓娴熟极了,他的叉子很精准地扎在泥鳅身上,没有一次是放空的。黑子对哑巴大叔叉泥鳅的技术佩服得五体投地,在这夏夜里,在蛙声如潮小风微拂的田野上,叉泥鳅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可今晚,黑子并不快乐,他心里一直想着和叉泥鳅无关的事情。要是换了往常,他看哑巴大叔神奇地叉住泥鳅,也会跃跃欲试,哑巴大叔会看出他的心思,他会从呵呵笑着的哑巴大叔手中接过泥鳅叉子,往一条胖乎乎的泥鳅投过去,只听到水中哧溜一声,逃窜的泥鳅搅起一小股浑水,他把泥鳅叉子拔起来一看,妈呀,什么也没有。哑巴大叔笑着用蒲扇般的巴掌拍了拍他的头,然后从他手中接过泥鳅叉子,继续施展他的神奇技艺。

等那些松枝烧得差不多快完了,他们才带着半篓子的泥鳅回家。每次回家的时候,黑子的上眼皮和下眼皮就开始打架了。一回到家里,他一倒在床上就睡着了。每次他都是被一股浓浓的香味熏醒的,睁开眼,就看见哑巴大叔端着一大碗又香又鲜美的泥鳅稀粥放在他面前。他吃完后又倒头睡去,幸福无比的样子,他不知哑巴大叔是怎么做出那鲜美的泥鳅粥的。

今夜不同,他没有睡意。

那个女人困扰得他心烦意乱,他根本就无法犯困。

回到哑巴大叔家里,哑巴大叔示意他可以去睡觉了,等泥鳅粥做好之后再叫他。他摇了摇头,今天,他要看哑巴大叔做泥鳅粥。哑巴大叔见他不睡,就让他在灶膛边上生火,这是黑子乐意干的事。不一会儿,黑子就把灶膛里的火燃得猛烈起来。

哑巴大叔在干锅里放了一点菜籽油,等锅热之后,他就把泥鳅一条一条地放进锅里。黑子听到嗞嗞的煎泥鳅的声音,香气从锅里散发出来,弥漫了哑巴大叔的家。

哑巴大叔煎好泥鳅,把泥鳅盛在一个小木盆里。他洗了一下锅,然后往锅里倒清水。清水很快烧开了,哑巴大叔往烧开的水中倒进一小竹筒米。米在开水中翻滚,不一会儿就冒起了白色的泡沫。黑子知道,这是新米,泡沫又多又白。米煮到七成熟后,哑巴大叔就把煎好的泥鳅倒进锅里,同时往锅里放进姜丝和蒜末。泥鳅粥煮好之后,哑巴大叔让黑子把火灭了,他往粥里放盐,撒上了喷香的小葱,让黑子馋涎欲滴的泥鳅粥就算做好了。

黑子在这个晚上吃泥鳅粥的时候一直低着头,同样鲜美的泥鳅粥,他吃起来却索然无味。他不知道,明天、后天……他的这种生活会不会被那个叫碧莲的女人打破。

黑子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哑巴大叔同意娶那个叫碧莲的女人。黑子那天很早地起了床,来到哑巴大叔家门口,他从昨天开始就不在哑巴大叔家住了。他看到哑巴大叔的家门口贴了一副红对联。红对联让黑子感受到了喜庆的气氛。母亲和几个乡村里的妇女在哑巴大叔家忙碌着,准备着午宴。哑巴大叔虽说是哑巴,但也是个讲礼数的人,虽然不可能把婚事办得很有排场,但是婚宴还是要办的,还是要请一些亲朋好友吃喝一顿。哑巴大叔再穷,也要用一种喜庆的方式告诉乡村里的人,他哑巴大叔结婚了。

母亲看到了迷惘的黑子。

母亲对黑子说:“黑子,你快到渡口看看,你哑巴大叔回来没有,你要看到他上船了,就飞跑回来告诉我。”

黑子就迷迷糊糊地走向了渡口。

在走向渡口的过程中,鸟儿扑棱棱地散开。

黑子来到了渡口。

他坐在岸边,看停泊在对岸的船。撑船佬站在船头,抽着烟,在等待哑巴大叔和新娘的到来。

“来了来了。”船上有人说,“看,哑巴大叔背着新娘来了。”

黑子在此岸看到彼岸的哑巴大叔背着一个穿红衣服的人,他看不清红衣人的脸容。他看着哑巴大叔上了渡船,哑巴大叔没有放下新娘,就那样一直背着。船动了,撑船佬把船撑过来。船上有人放起了鞭炮。

船渐渐地近了,黑子看到了哑巴大叔生动而欣喜的脸,他还看到了另外一张白皙的脸,那双眼睛虽然是瞎的,可也是一张美丽动人的脸。碧莲是个娇小的女人。

黑子突然对碧莲有了种厌恶。

哑巴大叔朝黑子大声地笑着。

撑船佬对着黑子大声说:“黑子,快回去告诉你妈,哑巴大叔马上就要回去了,快去。”

黑子转身往村里狂奔。

在狂奔的过程中,他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了哑巴大叔家里,满脸通红地对母亲说:“来……来了,马上就到了。”说完,他就来到哑巴大叔家门口的一棵树下,他爬上了树。母亲对他说:“黑儿,小心点,别掉下来了。”

他在树上看见了背着新娘的哑巴大叔。

哑巴大叔像个得胜的将军带着战利品班师回朝一般,村里的大人小孩都出来看热闹。

“哑巴把女人娶回来啦——”

曲柳村的人们奔走相告。

黑子心里却难过,他想,哑巴大叔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和自己亲近了。

母亲在哑巴大叔的家门口放了一盆火。

哑巴大叔背着新娘跳过了那盆火,鞭炮声又响了起来。哑巴大叔家顿时喧闹起来,乡亲们涌进了哑巴大叔家,乡村里的孩子们也在大人的裤裆下钻来钻去,嘻嘻哈哈。

黑子爬下了树,独自回家。

他把自己关在屋里。

那个中午,谁也没有来叫他,大人们把他给忘了。他一直在流泪,仿佛哑巴大叔家的喜庆离他很远很远。后来,他听说,那天中午,哑巴大叔喝醉了酒,哑巴大叔喝醉酒之后才想起了黑子,他要去找黑子,没走出家门几步,就瘫倒在地上了,几个汉子把他抬回了新房。

从哑巴大叔结婚的那天晚上开始,黑子又陷入了噩梦之中,在噩梦中,他不单单是梦见被河水吞没的父亲,他还会梦见奔跑中的老四、挑泥土的李来福,还有被杀猪刀捅死的穿白粗布褂子的王时常……这些人在他的梦中交替着出现,他的惨叫声又开始出现。他的惨叫声没有引来暴怒的撑船佬,这让黑子的心灵有了一丝安宁。

新嫁娘碧莲很早就起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