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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杀猪刀下的亡魂(2)

那天晚上,王时常叫了几个人,把李文昌抬上山掩埋了。王时常扶着泪人儿似的李凤兰回村时,他听到李凤兰不停地说:“时常,你要替爹报仇哇!时常,爹死得好惨哇!”

在那个暗夜里,王时常的眼中冒出怒火。

他对李凤兰说:“兰兰,你放心,我一定替爹报仇!”

他没想到,另外一种结局在等待着他。

是的,王时常答应了李凤兰,要替他父亲报仇。快乐的王时常不快乐了,他在乡野的风中无计可施。报仇要有实力,也要有条件,王时常势单力薄,根本就无法和黄粱他们抗衡,因为黄粱一伙实在太狠毒,太强大了,群众都倒向他们一边,谁都怕自己也会莫名其妙地成为反革命,被革委会的贫下中农执法队乱棍打死。其实,王时常只是在内心和黄粱对抗,他根本就不可能亮出旗帜和黄粱针锋相对,否则,他自身难保。

他困惑。

有时他会一个人独自走向河堤,看着那条呜咽的大河发泄心中愤怒。这时,河堤的草丛中伏着一个人,每次王时常怒吼完之后,那伏着的人就朝村里的大队部狂奔而去。

所以,王时常的怒吼声被添油加醋地传进了黄粱的耳中。

那是端午节过后的一个晴天。

稻花在阳光下吐出芳香。芳香被风儿扬起,在乡村田野间鼓荡着。晴朗的天空看不出什么不祥的征兆。中午,收工回到家的王时常有些倦怠,他母亲已经给他做好了饭。他对母亲说他想躺一会儿,不想吃饭。他母亲以为他生病了,对他说:“儿哇,是不是病了,要不要把李医生叫过来看看?”王时常说:“妈,你吃饭吧,我没病,真的,我只是太累了,躺一会儿就好了。”

王时常的母亲没有先去吃饭,她坐在那里一针一线地纳鞋底。别看她是个瘸腿女人,她可精致了,头发梳得纹丝不乱,衣服穿得干干净净,里里外外的活干得都挺实在,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王时常对母亲是眷恋的,纵使有人说他母亲瘸腿,取笑他母亲,他也从来没有嫌弃过母亲,母亲在他的眼中是完美而慈爱的。

王时常刚躺下,李凤兰就来了。

“兰兰,你来了?时常在屋里,你进去吧。”王时常母亲笑着说,手中的活计并没有停下来,她心中早就把李凤兰当做自己的儿媳妇了,既然是一家人,就不用那么客套。

李凤兰急匆匆地走进了王时常的卧室,王时常一看到她进来,立马从床上弹了起来。王时常坐在床上,李凤兰坐在床沿。

“凤兰,怎么啦,风风火火的?”王时常问她。

李凤兰焦急地说:“不好啦!”

王时常说:“快说,有什么事情?”

李凤兰的脸红扑扑的,显然很激动,她的胸脯一起一伏,像田野上起伏的稻浪,“有人说你是贼!”

“什么?”王时常大吃一惊,他睁大了眼睛,眼中掠过一丝不安和慌乱。

李凤兰说:“有人说你是贼,偷了生产队的东西。”

王时常急眼了,“谁说的?”

李凤兰说:“很多人都在说。我怀疑这里有阴谋。时常,我以后就指望你了,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没法活!”

王时常沉默了一会儿,说:“由他们说去吧,我堂堂正正,没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我没事!”

李凤兰的大眼扑闪了一下,她说:“时常,无论怎样,你要小心,我看黄粱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王时常伸出手,在李凤兰的脸上摸了一下,李凤兰靠上去,把头靠在王时常的肩膀上。王时常搂住了她,说:“等替你爹报了仇,咱们就结婚。”李凤兰眼泪汪汪,“报仇,报仇谈何容易呀!”王时常坚定地说:“会有机会的!”李凤兰亲昵地叫了声:“时常——”

黑子的突然闯入,打破了王时常他们短暂的温情。

黑子气喘吁吁地对王时常说:“时常哥,你赶快走吧,他们要来抓你了。”

王时常大吃一惊,“他们真的要对我下手了?”

李凤兰焦急地说:“时常,你赶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我等着你!”

王时常问:“黑子,是谁让你来的?”

黑子说:“是……是我叔,他说,让你赶快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王时常知道,黑子从不叫撑船佬爸爸,他一直称他为叔。撑船佬是个实在人,他不会让黑子来乱报信的。可王时常不想走,他想,自己什么坏事都没有干过,他什么也不怕。

不一会儿,他们就听到了屋子外的喧闹声,黄粱带着一伙人冲进了王时常的家。黑子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王时常五花大绑地捆走了,黄粱神气活现吆五喝六的,俨然是一方霸王的派头。

谁也救不了王时常。

曲柳村公审王时常的那天,太阳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天上乌云密布,远天传来沉雷的声音,沉闷的雷声中隐藏着一种悲哀和怨愤。曲柳村的群众聚集在李家祠堂的门口,群情激愤地公审王时常。

黄粱在诉说王时常的罪状:“反革命分子的孝子贤孙王时常,是个惯偷。他从小到大就一直偷别人的东西,偷公家的东西,只不过他偷东西的手法太高明了,蒙蔽了群众的眼睛,但是,纸是包不住火的,现在水落石出了!大家应该记得,去年秋收的时候,西山垄田里的大豆被偷的事情吧,那一亩多地的大豆,连一颗都没剩下来。你们知道是谁偷的吗?就是王时常这个小反革命!”

群众哗然。

“没想到王时常会干这种事!”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黄粱挥了挥手,“大家静一静,静一静,继续听我说。大家还记得今年年初,大队粮仓里的谷种被盗的事吧,有一百多斤的谷种被偷走了。连谷种都敢偷,这是丧尽天良,没心没肺的事情呀!你们说,这是谁偷的?就是王时常这个小反革命!”

群众激愤了,骂王时常的声音此起彼伏。黑子在人群中,他不相信王时常会是贼,他弄不懂为什么那么多人会相信黄粱的话,而且他们的怒火会被黄粱的话点燃。

黄粱又挥了一下手,把声浪压了压,“最近,第二生产队的一头耕牛被偷了,也是王时常偷的。”说着,黄粱让一个人拿上来一面牛皮,他指着牛皮说:“这就是罪证,这是在王时常的床底下搜出来的!”

群众又一次沸腾了!

“打倒反革命分子王时常!”

“打倒反革命分子王时常!”

那是让人发颤的声浪。

黄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读道:“我现在宣布贫下中农执法队的判决书。经过贫下中农执法队成员的讨论一致通过,决定对反革命分子,大贼牯王时常就地正法,乱棍打死!”

又要杀人了。

群众鸦雀无声。

有人悄悄溜走。

五花大绑的王时常愤怒极了,“我不是贼,我不是反革命!我什么也没偷,那头牛分明是你们偷偷杀了,把牛肉吃了,拿着牛皮来诬陷我!我冤哪!”

黄粱一脚踏在王时常的嘴上,王时常满嘴是血,他睁着愤怒的眼睛,但喊不出来。他被拖到了乡场上,棍棒凌乱地落在他的身体上。

黑子目睹了那场屠杀。

哑巴大叔要把他拖走,他没走,他看着那些如狼似虎的人把王时常打得满地乱滚。黑子的两眼中充盈着泪水,棍棒无情地击打在他的心里。王时常那充满米浆香味的白粗布褂子被撕烂,被鲜血浸透。年轻的生命在被摧残。王时常被打得倒在了血泊里。

“死了,王时常被打死了。”

人们都散去了。

剩下执法队的一干人,还有哑巴大叔和黑子。

突然,血肉模糊,头也已经变形肿得像谷斗的王时常呜咽了一声坐了起来。执法队的人看着王时常鼓兀的眼珠子,一个个吓得不敢上前。王时常的生命力太强大,打成这样也没有死。王时常呜咽着,嘴里冒着血泡。

黄粱说:“快把他打死,打死他。”

谁也不听使唤,他们盯着血红的眼睛惊恐地望着王时常。

就在这时,杀猪佬永福满身酒气地从镇上回村里来,他走了过来。他看着变形了的王时常,醉眼惺忪地问黄粱:“怎么回事?”

黄粱说:“这个反革命,打不死!”

“哦,是反革命哇,该死,该死!”说着他从褡裢里取出了一把雪亮的杀猪刀,浓郁的酒气从他的口中呼出,“看我的。”

他朝王时常走过去。

他一把抓住王时常的头发,把他提起来,照着王时常的心窝上一刀捅了进去。他仿佛是在杀一头猪。

黑子大叫一声。

他的眼前,血花飞舞,在往后的日子里,黑子只要一想到王时常,就会看到漫天的血花。

雷响了。

大雨倾盆而下。

王时常死后不久,李凤兰失踪了。到了那年夏天行将过去,秋风乍起的时候,李凤兰才回来,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伙人,他们荷枪实弹,把黄粱抓走了。后来黑子才知道,黄粱被抓去枪毙了。贫下中农执法队也解散了。当时杀人的人后来都没有好下场。

杀猪佬永福后来疯了,在一个凄风苦雨的晚上,他独自来到了当时杀死王时常的地方,他嗷嗷地叫了几声后,就用杀猪刀割断了自己的喉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