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深夜,黑子被巨大的吵闹声惊醒。他迷迷糊糊地穿上衣服,走出了哑巴大叔家。他看到很多火把从四面八方聚集到李家祠堂的门口。李家祠堂是曲柳村的大队部,黑子好奇而又迷迷糊糊地走向那些举着火把神情激动的村民。
一场史无前例的灾难已经降临到这个贫困的乡村。
黑子看到继父撑船佬也在人群中,火把把他那张丑脸映得通红,他的眼睛也血红。
“革命了!”
“革谁的命?”
“革反革命的命!”
“谁是反革命?”
“只要是干了坏事的都是反革命。”
黑子想,自己什么坏事都没有做过,应该不会是反革命吧。他有些窃喜。黑子听到了一声怒吼:“把反革命李文昌带出来!”
李文昌就是大队支书。
怒吼的那个人叫黄粱。黄粱在革命之前是一个普通的社员,没人清楚他为什么会在革命中跳出来夺走了李文昌的权,还成立了一个什么镇压反革命的革命委员会。革委会的成员全是他纠合的大字不识一斗的平常对李文昌有意见的人。
李文昌被五花大绑地拖了出来,像死狗一样被放置在人群中间的一小块空地上,面如土色。
黄粱大声说:“打倒反革命李文昌!”
群众的和声:“打倒反革命李文昌!”
天高皇帝远的曲柳村的浩劫开始了。黑子对那场渗透到中国任何一个角落的革命心有余悸,他无法摆脱死亡的阴影和恐惧。
紧接着,黄粱开始控诉李文昌的罪状:“李文昌是罪大恶极的反革命,比旧社会的地主恶霸还要恶毒。他从不参加劳动,站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我们喝地瓜汤,他吃白米饭。我们炒菜连油星都没有,他还常吃红烧肉。我们穿破衣服,他天天穿着笔挺的中山装。他最让我们愤慨的是,丧尽天良,霸占老实人李来福的老婆王秀花。你们大家可能不知道,李来福就是被李文昌这个反革命害死的!”
群众哄起来:“黄粱,快讲出来,李文昌是怎么害死李来福的!”
黄粱显然很激动,“李文昌霸占了王秀花之后,就逼迫李来福没日没夜地挑土筑河堤,硬是活活地把李来福给累死了。这样,他就可以毫无顾忌地长期霸占王秀花了!”
“打倒反革命分子李文昌!”
群众的声音潮水一般涌过来涌过去。曲柳村的深夜在喧闹中沸腾。黑子钻了进去,他看到平时像个大干部一样的支书李文昌被五花大绑着蜷缩在那里,脸上毫无表情。黑子有种莫名其妙的预感,李文昌的末日要到了。
黄粱又大声说:“现在让受害者王秀花出来控诉!”
“王秀花!”有人大声叫。
“王秀花!”众人附和地大声叫,一浪一浪的。
蓬头垢面的王秀花从人群中挤到了中间。她的尖叫声让黑子颤抖,黑子压根就不喜欢她的声音。她一出场就大声哭吼起来:“该死的李文昌,你害得我好苦哇!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你不是人哇,你不得好死呀,挨枪子的李文昌,呜呜呜——”
她反复地说着这些话,一把鼻涕一把泪,很投入的样子。
也许是因为她说话没有实质性的内容,有的人觉得不过瘾,于是,有人大声说:“王秀花,你详细说说,李文昌反革命是怎么和你上床的,快说!”
群众中有人笑起来,平常人们在王秀花面前不敢笑出声,如今可逮住机会了。
黄粱说:“大家别吵,让王秀花说。王秀花,你就如实说吧。”
王秀花尖叫着对李文昌又撕又扯又踢。李文昌无言地承受着王秀花的折磨。王秀花说:“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看我丈夫李来福不在,就把我拖进屋,奸污了我……”
王秀花的语言污秽不堪。黑子捂住了耳朵。他捂不住如潮的笑浪。村民的笑声击碎了王秀花平日里的威风。
王秀花不停地说着,一把鼻涕一把泪。
王秀花违心的表演大快人心,她自己却陷入了黑暗,她的儿子也陷入了黑暗,这注定他们日后要在人们蔑视的目光下没有光彩没有脸面地生存下去。
黄粱在王秀花控诉完之后,宣布了一条让曲柳村群众十分震惊的判决:“李文昌罪大恶极,我代表人民判处李文昌死刑!”
黄粱的话语刚落,革委会的那一帮人手持扁担涌上前。
在火把的映照下,扁担飞着击打在李文昌的身上。劈啪作响的扁担打击肉体的声音像是充满了愤怒,也是麻木的。扁担击打的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团黏土。在李文昌的惨叫声中,黑子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他全身颤抖着,他想离开这个地方,可双腿钉子般钉在地上,他怎么也挪不动腿。这时,一只大手蒙住了黑子的双眼,黑子在透骨的凉中感到了撑船佬身上的温暖。
李文昌的惨叫声渐渐地微弱下去。他成了一团没有生气的红色的黏土。
“出人命了!”
许多人四散而去。
撑船佬背起了黑子,离开了杀人现场。
李文昌被打死了。曲柳村的人们恐慌起来,谁都害怕自己会成为反革命被拖出去打死。
那段日子,被打死的人有好几个。
黑子印象最深的是王时常。王时常的死十分残酷,黑子从那以后从没见过这么残酷的死法。
王时常喜欢穿一件白色的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粗布褂子。他走过黑子身边时,黑子可以闻到一股米浆的香味。王时常白白净净的脸上,一双眼睛机灵而又明亮,英俊的王时常也是黑子喜欢的人。黑子常对母亲说:“妈,你洗完衣服能不能用点米浆浆一下?”母亲说:“孩子,我有浆啊。”黑子摇了摇头,“浆过的衣服看得出来的,还有股香味。”母亲摇了摇头,“这孩子!”其实,曲柳村的妇女洗衣服都喜欢浆一下衣服,那就是在一桶清水里放进一勺子米汤,搅匀之后把淘洗干净的衣服放进桶里浸一下拿去阳光下晒就行了,那样子,衣服就没有了褶皱,而且还有香味。
王时常身材高挑,不胖不瘦。黑子想,王时常像山上那些挺拔的杉树一样。王时常的母亲是一个瘸子,他没有父亲。有人说,他父亲在他母亲生下他的第二年就远走他乡再也没有回来。王时常如今二十多岁了,他愣是没见过父亲。在这一点上,黑子觉得自己要比他幸福一些,他毕竟和自己的亲生父亲生活过几年。也许是同病相怜,王时常挺喜欢黑子。有时,王时常会在夜里推开哑巴大叔的家门,和哑巴大叔一起看黑子做作业。他会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在那个年代金贵的炒得喷香酥脆的黄豆放在黑子面前的桌上,让黑子一边做作业,一边吃黄豆香嘴。黑子吃了黄豆之后就不停地放屁,黑子放的屁很响,王时常开心地笑着,哑巴大叔看他乐了,也笑起来,笑得嘎嘎的。
虽说王时常没有父亲,和瘸腿的母亲相依为命,但他不像黑子那样忧郁和迷惘。王时常是个快乐的青年,他在曲柳村无忧无虑地活着,他对生活的态度就如他散发着香味的白布褂子,让黑子羡慕不已,同时也染濡着黑子。在黑子的成长过程中,王时常给黑子带来了短暂的欢乐。
打死李文昌的那天深夜,王时常一直待在李文昌家里。李文昌的女儿李凤兰是王时常的恋人。李文昌平素也挺喜欢快乐的王时常,他喜欢这小伙子的机灵和勤劳。李文昌被五花大绑地绑走后,李凤兰一家都很害怕。王时常一听说李文昌被绑走了,就来到了李文昌家。他不停地安慰着李凤兰一家,然后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村里的浪潮声让李凤兰一家人心惊肉跳,当李文昌被打死的消息传来时,李凤兰的母亲当即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王时常冲出了李凤兰的家门。
他来到李家祠堂门口时,人群都差不多散尽了。
他看到黄粱正指挥着几个人用一张旧席子把李文昌血肉模糊的尸体卷起来。王时常愤怒极了,他大声质问黄粱:“你们无法无天,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地打死人!”
黄粱气势汹汹地说:“王时常,你怎么能替反革命分子说话?我们革委会一致通过的,对反革命分子李文昌就地正法!你别自讨没趣,否则对你也以反革命论处!”
王时常气坏了,“我是贫下中农,你敢把我怎么样!”
黄粱改变了口气:“王时常,你回家吧,这里没你的事。”
王时常说:“我为什么要走?”
这时,李凤兰和她的弟弟来了,他们扑在席子上,大声地凄凉地哭起来。王时常的泪水也流了出来。
黄粱对他们说:“那我们不管了,你们自己收尸吧。王时常,我告诉你,你们今晚就必须把反革命尸体埋了,否则明天就批斗你!”
王时常看着他们举着火把走了,心里又难过又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