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救济粮没有下来的那段日子,是曲柳村最饥饿的时光。这年春天,闹起了饥荒,田野里的稻谷还没有抽穗,许多人家就断了粮。老人们都有偈语,说民国十九年的曲柳村也遭过饥荒,饿死了不少人。这年春天的饥荒一开始,曲柳村也开始死人,那些身体虚弱的有病的老者是死神的首选。曲柳村哀声遍地,笼罩着挥之不去的死亡阴影。谁都有可能沉睡之后就永远起不来,谁都有可能在田野劳作的时候突然倒毙。
母亲告诉黑子:“黑儿,你一定要多喝水,拼命地喝水。”
母亲知道水是生命的根本,水有时可以让你活下去,只要你坚持喝水,就会有生的曙光。黑子在这个春天里常大口大口地喝水,他的肚子喝得鼓鼓胀胀,胃里却什么东西也没有。饿得连水都不想喝的时候,黑子会躺在厅堂的竹椅上无神地望着屋顶横梁上的蜘蛛网。有几只苍蝇在他眼前乱飞,他清晰地看到了苍蝇飞出的弧线,那弧线是白色的,带着一种扑喇喇的声响。
黑子想,苍蝇怎么不会饥饿呢,它们怎么能保持旺盛的精神?他的心动起来,他想继续探寻苍蝇飞翔的路径,他的眼睛突然发黑,苍蝇变成闪亮的飞行物,在他眼前熠熠发光。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他想爬起来迎接哑巴大叔,他知道哑巴大叔给他们家送野菜来了,可他的身体异常沉重,仿佛一坨巨大的铁块,缓缓地沉入黑暗。
哑巴大叔扶起了他。
哑巴大叔的眼睛湿润了,他为黑子难过,黑子越来越瘦,全身皮包骨,他赶紧把陶罐里盛装的野菜倒在一个碗里,给黑子吃。野菜苦涩,但有吃的东西总比饿死好,黑子的狼吞虎咽让哑巴大叔热泪盈眶。黑子知道那是一种叫铜钱草的野菜。
哑巴大叔翻山越岭到深山里去采摘野菜,因为曲柳村的田野上的野菜全被采光了,就连附近山上的野菜也不见了踪迹,那些可以食用的树叶和树皮被采得精光,剥得体无完肤。凡是能吃的植物都被吃光了。人在饥饿的时候就跟蝗虫一样。
黑子吃完苦涩的野菜,一口气缓了过来,他的眼中焕发出了光彩。哑巴大叔含泪地笑了。他拍了拍黑子的头,让他躺下去别动。这样不动就不会消耗体力,就可以多支撑一会儿。
哑巴大叔走了。
他提着那个沉重的大陶罐出了门,他还要去赤毛婆婆那里,给她送野菜吃。他还要到更多的饿得濒临绝境的人家里去,给他们送野菜救急。
哑巴大叔在那饥饿的春天仿佛成了救苦救难的神仙,那些饥饿得剩下一口气的人都盼望着哑巴大叔神奇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哑巴大叔天蒙蒙亮就起来了。
他其实也饿得难受,他凭着过人的体力和坚强的意志,带着两个麻袋和一根扁担朝远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
哑巴大叔走的时候,黑子也醒了,他要起身和哑巴大叔一起去。哑巴大叔黑着脸,把他按住。哑巴大叔装出要发火的样子,黑子才没有起来。
哑巴大叔走后,黑子睡不着了。
他爬了起来,头昏眼花地回到家。
母亲和撑船佬在商量着什么。
黑子听出来了,母亲准备出去行乞。
他们一看到黑子无精打采地走进来,就不说了。他们都用复杂的眼神看着黑子。黑子走进厨房,勺了一瓢水,咕嘟嘟地喝起来。黑子喝完水,躺在竹椅上,闭上了眼睛。
他又听到了苍蝇划破空气的声音,像撕裂破布发出的声音,十分尖锐。
母亲走到他面前,对他说:“黑子,我想去镇上几天,你在家要听话,嗳!别到处乱跑,多喝水,嗳!”
黑子没说话。
母亲看到了两行泪水从他的脸颊上流淌下来。
母亲走了。
黑子知道自己无法阻止母亲。
黑子在母亲走后,就听到了一阵凄凉的哭声。他知道,又有人饿死了。他爬起来,出了门。
凄凉的哭声从李文怀家里传出来。
饥饿使曲柳村的人不像从前那样爱看热闹,李文怀家门口没有看热闹的人。黑子走了过去。
是那个小疯子死了。
小疯子是李文怀最小的儿子,比黑子小两岁。小疯子行为怪异,常常对一个简单的问题进行反复思索,比如,他看到一片枯叶从树上掉落,就会捡起那片枯叶,不停地自言自语:“树叶为什么会枯掉,为什么会从树上掉下来?”又比如,有时他站在河边,看着浅水里的游鱼,会不停地自言自语:“鱼为什么只能生在水里,为什么人不能像鱼一样生活在水里面呢?”再比如,他会拿起一只鸡蛋,仔细琢磨:“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个问题曾经一度弄得他神魂颠倒。为了证实这个问题,他从家里偷出一只鸡蛋,成天把鸡蛋放在身上,一有时间就把蛋夹在裤裆里,他想用他的体温孵出小鸡来。他这种类似一个伟大科学家小时候的举动并没有像那个伟大科学家一样被传为美谈,相反,他在曲柳村成了小疯子,就连他的父亲也认为这孩子的神经有点不正常,他会在吃饭的时候突然冒出一句话来:“人为什么要吃饭?”他被诸如此类的问题弄得神神叨叨。没有人能理解这个孩子。
这个被称为小疯子的孩子终于饿死了,他死之前肯定明白了“人为什么要吃饭”,但世上的许许多多问题,他永远也不会明白了。
黑子离开李文怀的家门口。
他突然想,自己该不会饿死吧。
这个问题吓了他自己一跳。死是什么?他努力地睁大眼睛,看着曲柳村的景致。他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回到家里,躺在竹椅上沉睡过去。
他听到了一种声音。
那种声音美妙极了。破空而来的美妙的声音让黑子颤抖起来,他有种触电的感觉,然后他听见有人说:“黑子死了。”
他的身体飘向了半空。
他看到曲柳村撑船佬家里的院子里有许多人在忙碌着。他看到了母亲、撑船佬、哑巴大叔、王春洪、李远新……他们都在哭。哑巴大叔和撑船佬在钉一口薄木棺材。钉完之后,黑子看到哑巴大叔和撑船佬把他的身体放进了那口薄棺。母亲撕心裂肺地叫着,黑子在云端说:“妈,别哭,我挺好的,现在一点儿也不饿了,全身轻飘飘的,舒服极了。”
他在云端里说的话他们显然无法听见,黑子看到哑巴大叔把一块木板盖在了棺材上面,然后,哑巴大叔和撑船佬把棺材板钉起来,铁锤敲击的声音沉闷极了,当当当当……黑子突然大声说:“不——”
他醒了过来,原来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死了。那种飞升的感觉没有了,有的只是腹中叽里咕噜的抗议。
喝水,他一激灵地坐起来。
他要喝水,他要用水把自己喂饱。
哑巴大叔很晚才回来。
他挑着两麻袋的野菜回家了。黑子看他鼻青脸肿的,知道他肯定和别人打架了。果然,哑巴大叔跑到很远的山上去采野菜,和别人争野菜时打了一架。
黑子心痛极了。
哑巴大叔脸色阴沉。
他回来时,走到村口,正好看到李文怀一家把小疯子的尸体用棺材装了抬去山上埋葬。曲柳村有个习俗,小孩死了不能在白天出殡,只有在晚上悄悄地送上山埋掉。
哑巴大叔让黑子帮忙,把野菜洗干净之后放在一口大锅里熬,熬好一锅之后,他就把野菜连汤带水地打到一个水桶里,就那样,一连熬了好几锅野菜,装了好几桶。哑巴大叔把一桶一桶的野菜提到了家门口。在此之前,他自己和黑子先喝了几碗野菜汤。他装了一陶罐让黑子给赤毛婆婆和撑船佬送去之后,就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生锈的铁哨子,那是生产队长送给他的。在这几天里,哑巴大叔熬好野菜汤汁后,总是挨家挨户去送,生产队长看他太辛苦了,就把那铁哨子借给哑巴大叔用。
哑巴大叔在家门口吹响了哨子。
哨子一响,人们从四面八方钻了出来,拿着盆盆罐罐来打野菜汤。
哑巴大叔一勺一勺地给他们分着野菜汤。
人们都无言地端着野菜汤离去,但眼中都充满了感激和生命的火苗。
不几天下来,哑巴大叔也陷入了困境,远山的野菜也被采光了。他在乡野深一脚浅一脚地游荡,希望能找到一种救命的植物来救急。
村里的人都饿得快不行了。
他们躺在家中的床上等待哨声,那哨声有两种含义,一种是救济粮来了,另一种是哑巴大叔的野菜汤熬好了。
黑子躺在哑巴大叔的床上,奄奄一息。
母亲出去好几天了,也没有回来。他希望母亲回来,母亲肯定会给他带来食物。他在哑巴大叔出去之后,同样地希望哑巴大叔能赶快回来。尽管野菜吃得人面黄肌瘦,有时还腹泻,但他还是希望闻到哑巴大叔锅里的野菜的味道。
哑巴大叔看到了河堤上的树。
他朝河堤上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
河堤上的树能吃的都被剥光了叶子和树皮,不能吃的倒是郁郁葱葱。他的眼睛突然一亮,他看到了枫树的叶子。他不顾一切地爬上了树,往麻袋里装填叶子。
回到家里,他偷偷地生了火,拿了一点枫叶放进锅里熬,然后他自己舀了一碗吃起来。黑子听到了厨房里的响动,他在等待着,哑巴大叔会给他端进来的。哑巴大叔吃得龇牙咧嘴,这玩意太难吃了。
他吃完后坐在灶角。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约摸过了两个时辰,他身上没有什么中毒或过敏的反应。他咧开嘴呵呵地笑了,马上生火熬枫叶接济村人。
黑子听到了哑巴大叔的笑声,他一听到哑巴大叔的笑声,心中便充满了希望。
黑子不知哑巴大叔尝了多少树叶和野草,反之,每天都能听到哑巴大叔的哨声。哑巴大叔救了一个村庄的人。
救济粮迟迟没下来。
哑巴大叔也熬到了最后的时光。那天天空晴朗,春风拂面。明媚的春光好得让人陶醉。但村人们的眼睛里看到的是却一片黑暗。
哑巴大叔看到了河滩上一丛一丛的臭草。
据说,那种会散发出臭味的臭草有毒,村里人饿死也不会食用这种草。臭草却在春天里长得异常茂盛,那叶子和根茎有种鲜嫩的色泽。
哑巴大叔被臭草迷住了。
河滩上丛丛簇簇的臭草要是能食用,那么曲柳村的人就有福了。
哑巴大叔的眼中焕发出一种迷人的光泽。
他采了好几株臭草拿回家。
黑子正好在厨房里咕嘟咕嘟地喝水,他看到哑巴大叔拿着臭草进来。黑子知道哑巴大叔又要亲尝臭草,哑巴大叔自己先试验可食用之后才给乡亲们吃。哑巴大叔把臭草洗净之后放进了锅里,生了火,煮了起来。
黑子听母亲说过,这草有毒。
黑子朝哑巴大叔摆着手,大声地说:“哑巴大叔,这草有毒,不能吃!”
哑巴大叔让他到厅堂里去。
他不去,他要阻止哑巴大叔尝这种毒草。
他阻挡不了哑巴大叔,哑巴大叔决定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哑巴大叔还是继续煮他的臭草。
锅开了。
哑巴大叔和黑子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
他们谁也没想到臭草经过水煮之后会散发出如此让人着迷的香味。其他野菜的味道是苦涩的,唯有这臭草有这种气味。
他们都深深地呼吸着这种奇妙的气味。
这种气味中有种甘蔗的清甜,还有花的香气。
哑巴大叔闻到这种香味,他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朝黑子伸出了大拇指,那意思是说:“怎么样,没问题吧。这么香的东西,难道会有毒?我才不信呢!”
黑子还是有些担心和忧虑。
正是这种迷香反而让黑子怀疑。
苦涩的东西不一定有毒,但芬芳的东西不一定有益,这是黑子的想法。
很快地,臭草煮熟了。
哑巴大叔盛了一碗。
黑子夺过了那碗臭草说:“我来尝!”
哑巴大叔把那碗臭草夺了过来,放在了灶台上。
他拉下了脸。
黑子不管那么多,今天,他非要尝一次,他不能每次都让哑巴大叔冒险,他不能老是坐享其成。黑子要去夺那碗臭草。
哑巴大叔火了。
黑子从来没有见过哑巴大叔对自己发火。哑巴大叔这一回真的发火了,而且火气冲天,他的眼睛血红,叽里咕噜地低吼着。他使劲地把黑子提了起来,拎到了厨房门外。然后哑巴大叔回到了厨房,把厨房的那扇门关上插了起来。
黑子进不去了。
黑子使劲地对着那扇门又踢又打。无论他在外面怎么吼叫,怎么踢打,哑巴大叔都不予理会。
哑巴大叔喝下了那碗臭草汤。喝完之后,他就坐在灶膛前,一言不发地等待着什么。
黑子在外面扑腾累了,瘫坐在那里。
不一会儿,他听到了哑巴大叔的呜咽声。
透过门缝,他看到了他永生难忘的情景。他的眼睛突兀着,嘴也张大了。
哑巴大叔呜咽着抱着肚子在厨房的泥地上乱滚。在滚动的过程中,他的衣服上沾满了柴草的屑和他吐出的白沫。那痛苦的挣扎让黑子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哑巴大叔突然挣扎着站起来,他伸出一只手在空气中抓了一下,突然吐出了一口血,然后沉重地倒了下去。
黑子惊叫了一声:“哑巴大叔——”
哑巴大叔死了。
他在这个饥饿的春天死了,为了村民尝毒草而死。
哑巴大叔死后黑子没哭,几只苍蝇神采奕奕地飞舞着,刺破空气而去,声音尖锐而刺耳。
他听到来自黑暗中穿透岁月的声音。
哑巴大叔死后的第二天,救济粮就下来了。
母亲是在哑巴大叔死后的第五天回来的。
她提着一褡袋的食物回到家的时候,黑子告诉她:“哑巴大叔死了。”
那褡袋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