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致一百年以后的你:茨维塔耶娃诗选
2169600000006

第6章

依然是那脚步声,不过已经匆匆回返——

回到那里——回到何处——回到狄更斯式的夜晚

1918年11月2日

丑角组诗共二十五首。是茨维塔耶娃与艺术剧院(后为瓦赫坦戈夫剧院)创作室年轻演员们的友谊的折射。她为剧院创作了许多浪漫主义的诗剧,组诗《丑角》、《献给索涅奇卡的诗》(1919),以及后来写的散文《索涅奇卡的故事》(1937)等。《丑角》是献给导演尤·亚·扎瓦茨基(1894-1977)的。

1(22)

太阳只有一个,可它走遍了大小城镇。

太阳是我的。我不会把它给予任何人。

那怕是片刻,一刹那,转瞬。永远不会给

予任何人。

即便是所有城镇在永不更迭的长夜里自焚!

我要把它控制住!免得它胆敢旋转飞奔!

即便是我会把双手、嘴唇、心脏化为灰烬!

它将在永恒的夜晚陨落——我会跟踪追寻……

我的太阳啊!我决不会把你给予任何人!

1919年2月

致一百年以后的你茨维塔耶娃在1919年笔记中记载:“昨天一整天都在思考一百年后这件事,于是为此写了几行诗。这些诗行已经写就——诗将发表。”1924年在一封信里又说:“而且——主要的——我深知一百年以后人们将会多么爱我!(阅读——什么!)”这首诗还有另一种版本,这里译的是诗人1940年的定稿。

作为一个命定长逝的人,

我从九泉之下亲笔

写给在我谢世一百年以后,

降临到人世间的你——

“朋友!不要把我寻觅!物换星移!

即便年长者也都早已把我忘记。

我够不着亲吻!隔着忘川据古希腊神话传说,地府有一条河,死者的阴魂饮了河水便会忘却人世间的一切。

把我的双手伸过去。

我望着你那宛若两团篝火的明眸,

它们照耀着我的坟茔——那座地狱,

注视着手臂不能动弹的伊人——

她一百年前已经死去。

我手里握着我的诗作——

几乎变成了一尘埃!我看到你

风尘仆仆,寻觅我诞生的寓所——

或许我逝世的府邸。

你鄙夷地望着迎面而来的欢笑的女子,

我感到荣幸,同时谛听着你的话语:

‘一群招摇撞骗的女子!你们全是死人!

活着的惟有她自己!

‘我曾经心甘情愿地为她效劳!一切秘密

我全了解,还有她珍藏的戒指珠光宝气!

这帮子掠夺死者的女人!——这些指环

全都是窃自她那里!’

啊,我那成百枚戒指茨维塔耶娃确实很喜欢赠人戒指,她在诗歌和散文中不止一次提到此事。我真心疼,

我还头一次这样地感到惋惜,——

那么多戒指让我随随便便赠给了人,

只因为不曾遇到你!

我还感到悲哀的是,直到今天黄昏——

我久久地追随西沉的太阳的踪迹,——

经历了整整的一百年啊,

我才最终迎来了你!

我敢打赌,你准会出言不逊——

冲着我那帮伙伴们的阴森的墓地:

‘你们都说得动听!可谁也不曾

送她一件粉色罗衣!

‘有谁比她更无私?’——不,我可私心很重!

既然不会杀我,——隐讳大可不必——

我曾经向所有的人乞求书信——

好在夜晚相亲相昵!

说不说呢?——我说!无生本是一种假定。

如今在客人当中你对我最多情多意,

你拒绝了所有情人中的天姿国色——

只为伊人那骸骨些许。”

1919年8月

——给谢·埃这首诗是玛丽娜·茨维塔耶娃献给丈夫谢·埃即谢尔盖·埃夫伦(1893-1941)的。他早年参加了白军,溃败后流亡捷克;1922年茨维塔耶娃携幼女阿利娅离开苏联去投奔丈夫。后来埃夫伦在国外参加了苏联的一些情报活动并于1937年回国,阿利娅已先期归国,1939年茨维塔耶娃携子穆尔亦返回苏联。但不久阿利娅与埃夫伦先后被捕,杳无音信。1940年诗人在编选诗集时曾将“我在青石板上挥毫……”一诗作为开卷篇收入其中,在个人家庭的悲惨的遭遇下,诗人以这种隐晦的方式将此选集献给了丈夫,这充分表现了她的良苦用心和难言之隐。据研究者推断,从技巧的娴熟,风格的洗练,语言的深邃上来讲,此诗当属1940年之作。本诗的第二节,作者曾有四十余种不同草稿,可谓精雕细镂。

我在青石板上挥毫,

在褪了色的扇面上泼墨,

在河滩和海岸上白描,

用冰刀在冰上,用戒指在玻璃上铭刻,——

在经历过千百个严冬的树干上留题,

最后,——为了让天下人大白!——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大书特书——挥洒经天的虹彩。

我多么希望每个人都能永远

同我形影相随!白头偕老!

可是后来,我把额头抵着书案,

把那名字狠心地一笔勾销……

然而你指丈夫的名字:谢·埃。却被我这个无行的文人

攥在手心里!你呀咬噬着我的心田!

你没有被我出卖!在戒指背面永存妻子的结婚戒指背面镌刻有丈夫的名字和婚期。

你完好无损地珍藏在我的心间。

1920年5月18日

我被钉在……

我被钉在古老的斯拉夫人

良心的耻辱柱上,

心中犹如毒蛇在咬,前额打着烙印,

我敢断定,我是一个无罪的女人。

我敢断定,犹如一个领圣餐者

在领圣餐仪式之前我的内心温和。

为了追求幸福,我站在广场上

伸手乞讨——那不是我的罪过。

请你仔细翻看我的全部财富,

请你告诉我——或许我是一个盲女人?——

我的黄金在哪里?我的白银在何处?

在我手中——只有一灰烬。

这就是我向幸运的人们

谄媚地、哀求地乞讨的一切。

这便是我所拥有的全部,

带在身边前往默默亲吻的疆界。

我虽然被钉在耻辱柱上,

可是我还是要表白,你为我所爱。

没有任何一位母亲——在内心之间——

会这样把自己的孩子相看。

我不想为疲于奔命的你

立刻去死,而是要慢慢死去,

你不理解,——我的话语苍白无力!——

对于我来说,耻辱柱实在是儿戏!

如果说团队把军旗交付给我,

而你手里拿着另一面旗帜,

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的手会僵若柱石,而把旗帜抛掷……

于是把这最后的荣誉践踏,——

低于青草,低于你的足趾。

你的手把我钉在耻辱柱上——

犹如草地上一株小白桦树,

这根柱子呈现在我的面前,那不是人声鼎沸——

而是一群鸽子大清早歌喉百啭……

我已经把一切都交出去了,可这根柱子

我不会交出——为了鲁昂这是指的是贞德(1412-1431)。的鲜红的光环!

你想要这个。——好吧。——哈利路亚。

我亲吻那只手——它把我痛打,

我把推我到胸前的那只手搂在胸前,

好让你吃惊,听一听——寂静萧然。

以便在以后,怀着心平气和的微笑神采:

——我的孩子成为听话的乖乖!

已经不是第一天,而是万代千秋

修女——冰冷到炙热的——那只手!——

把你搂到我的胸口——

啊,埃洛伊兹!——阿伯拉尔埃洛伊兹和阿伯拉尔在欧洲文学中是悲剧性爱情的象征:他们分离后削发为僧。的手!

犹如圣坛上的雷霆——好让你把我打得命丧黄泉!

你啊那支犹如白色闪电般扬起的马鞭!

1920年5月19日

有的人是石头雕成,有的人是泥塑——

而我却银光闪闪,光辉四射!

我的事情是叛逆,我的名字叫玛丽娜玛丽娜,拉丁文语义为“海的”。

我是大海里的转瞬即逝的浪花。

有的人是泥塑,有的人是血肉之躯——

他们需要棺椁和墓碑……

——我在大海的圣水盘里受洗礼——

而在飞翔中不断地被粉碎!

我的一意孤行冲破——

每一张网,每一副心肝,

你可看见我那轻佻的鬈发?

你不会把我变成大地的盐俄语中“盐”用转义为“最优秀分子、最杰出的人物”。

我被你那花岗岩一般的膝盖撞得粉碎,

随着每一朵浪花我将复活!

大海上高高腾起的浪花!

浪花万岁——浪花快乐。

1920年5月23日

两首歌

谁若是以分离为手段,

那他就像一堆冷却的篝火!

一个浪头把他推上岸,

另一个浪头把他吞没。

我,一个不是在母腹中,

而是在大海深渊孕育的女性,

难道要像奴婢忍气吞声——

追随在爱人的身后爬行!

你要把整个地球鲸吞,

亲爱的朋友,像咬苹果那样!

当你同大海深渊谈心,

那就是正在同我倾吐衷肠。

像生活在陆地上的女孩子一样,

不是在母腹,而是在大海深渊

孕育出来的姑娘

不会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此处意为不会寻求短见。

不,我们的姑娘们不会悲伤,

不会写信,也不会盼望信息!

不,即使没有渔具和拖网,

我也要重新下海捕鱼!

不是在母腹,而是在大海深渊

孕育出来的一个女性,

只有我独自个儿还不熟谙——

我的曲调啊威力无穷。

也许有一天,你站立在船上,

凝眸望着海上的涟漪,——

“我爱过一个大海孕育的姑娘!

大海的女儿已经沉入了海底!”

不是在母腹,而是在大海深渊

孕育出来的女儿啊!

海底的珊瑚树上面,

正是你呀化作银光闪闪的枝桠。

1920年6月13日

昨天你还含情脉脉地望着我,

今天却一下子变成了冤家!

昨天你还一直坐着听鸟儿唱歌,——

今天云雀全都变成了乌鸦!

我是一个蠢女人,你却聪明绝顶,

你像生龙活虎,我却呆若木鸡。

啊,古往今来的女人的呼号声——

“我亲爱的,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

眼泪对她如同水,血也同水一样,

她浸透了鲜血,浸透了眼泪!

爱情不是亲妈,而是后娘——

不要企求公正,不要指望慈悲。

第100页

帆船把心上的人儿带往天边,

白茫茫的道路把他们引向异地……

沿着整个陆地哀号声动地惊天——

“我亲爱的,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

昨天你还跪在我的床头!

把我比作中华,强盛不可侵犯!

可你却一下子松开了两只手,——

生命丧失了——像一枚生锈的铜钱!

我像站在法庭上的一个溺婴者——

既不让人觉得可爱,又缺乏勇气。

就是到地狱里我也要对你说——

“我亲爱的,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

我询问床铺,我询问桌椅——

“为什么我要忍气吞声、贫病交加?”

“他吻完了你——又毁了你,

他又去吻别的女人。”它们这样回答。

你已经让我过惯了烈火般的生活,

却又把我抛到了荒野的冰天雪地!

这就是你做的好事啊,亲爱的,为了我。

我亲爱的,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

我全都清楚了——你不必再辩解!

既然不再是恋人——就又会心明眼亮!

爱情从什么地方退却,

死神园丁就会进攻什么地方。

何必去把那果树摇曳!

熟透的苹果到时候自然会落地……

——宽恕我的一切的一切

对不起你的地方,我亲爱的!

1920年6月14日

在我滴落泪珠的地方,

明天玫瑰将会绽放。

我编织过花边儿,

明天我将编织成网。

我不要大海,我要整个穹苍,

我不要大海,我要整个大地。

不是捕鱼人的普通鱼网——

而是我的诗歌大网。

1920年6月15日

人世间的名字

水杯在难以忍受的口渴的瞬间:

把水给我——不然我会必死无疑!——

固执地——有气无力地——娇滴滴地——

仿佛在酷热中抱怨——

我一直在重复——而且

一次比一次更加凶残——

犹如在黑暗中非常想睡——

可是怎么也不能成眠。

仿佛由于千奇百怪的恐惧,

草地上催眠的青草是那样稀奇。

固执地——毫无意义地——重复地——

仿佛婴儿咿呀学语……

随着每一瞬间越发无与伦比,

一条皮带把喉咙勒紧……

如果在这里,总体来讲,出现人世间的名字,——

问题并非在于此身。

1920年6月16-25日之间

1921-1922.3

门生组诗《门生》是献给谢·沃尔康斯基(1860-1937)的;他是戏剧活动家、作家,帝国剧院经理,十二月党人沃尔康斯基的孙子。茨维塔耶娃虽然爱他,但他却是一个同性恋者。

说一说——我在思索什么?

雨中——披着同一件斗篷,

夜里——披着同一件斗篷,

然后,

棺材里——披着同一件斗篷。

做你的一个淡黄色头发的男孩儿,——

噢,经历所有的岁月!——

披一件门生的粗布斗篷,在你那落满灰尘的

紫袍后面追踪跋涉。

穿过整个密集的人群

捕捉你那令人振奋的叹息——

那斗篷便是灵魂,因为你的呼吸而生存,

恰似那微风习习。

用肩膀挤开群氓开道,

比大卫王获得更大的全胜。

躲开一切悔辱,躲开人间的一切气恼,

作为你的一件斗篷。

作为一个正在沉睡的门生中间

即便在睡梦中也不睡觉的人。

在群氓举起第一块石头之下。

我已经不是斗篷——而是甲盾!

(噢,这首诗已经不由自主地中断!

刀子过于锋锐!)

……于是——勇敢地微笑着——第一个

登上你那火堆。

1921年4月15日

有的时候……

——丘特切夫引自俄国诗人费·丘特切夫(1803-1873)的短诗《幻影》。

有的时候——恰似被遗弃的包裹:

会把自己的傲气收敛。

在当门生的时候——在每种生活中

他都会庄严而又不可避免。

当上天给我们指定的人的脚下

放下武器的崇高的时机,

在海滩上我们

脱掉军人的紫袍,换上驼色的皮衣。

噢,这个时候,由于任性的岁月

而高昂的声音鼓舞我们去建立功勋!

噢,这个时候,犹如成熟的麦穗,

我们由于自身的沉重而弯下腰身。

麦穗已经长成,快乐的时刻已经敲响,

麦穗已经渴望投入磨盘。

法则!法则!早在泥土里已经孕育

我所梦寐以求的羁绊。

在当门生的时刻!我们已经看破

另一个世界,——朝霞还在燃烧。

最高的孤独的时刻——

紧跟未来的你对他来讲极为美好!

1921年4月15日

傍晚的太阳——

比正午的太阳更辉煌。

暴烈却不温和——

那正午的太阳。

入夜之前的太阳

更冷漠和更和煦。

它历尽沧桑——却不愿意

在我们面前炫鬻。

帝王自己的愚蠢——

令人感到惊骇,

傍晚的太阳——

唱颂歌的人更为珍爱!

每天傍晚

被黑暗折磨的

傍晚的太阳——

决不会低首向着群氓……

被推翻王位的人

要把福玻斯福玻斯,阿波罗的别名之一,即太阳神。想一想!

被推翻的人——不会望着

山谷——而是望着上苍!

噢,不要在邻近的

钟楼上逗留!

我想要做你的

最后的钟楼。

1921年4月16日

白昼的重负掉落

低于波浪。

永恒的两个人悄悄地

爬上山冈。

拥挤不堪——肩膀挨着肩膀——

默默地起立。

在同一件斗篷之下——

两个人的呼吸在飘移。

明天的和昨天的

沉睡的战争的元首,

默默地站立着,

仿佛两座黑色的塔楼。

默默地站立着,比蛇更聪明,

比鸽子更温顺。

——我们在上天的父,把我们带回去吧!

融入你的生命,我们在上天的父!

上帝军队的硝烟

弥漫整个苍天,

斗篷在战斗,因为

两个人的呼吸而震撼。

目光闪现着忌妒,

在祈祷,在怨怒……

——我们在上天的父,把我们带进黄昏。

融入你的黑夜,我们在上天的父!

荒漠在呼吸,

庆祝黑夜的莅临。

犹如熟透的果实,

沉重地降落:——子孙!……

在自家的肮脏的草房

人群已经销声。

在金色的山冈上

两个人——一片宁静……

1921年4月19日

那个时光奇妙而充实,

犹如古老的往事。

我记得——肩挨肩——朝着山冈,

我记得——我们款步而上……

奔腾的溪流的絮语

与斗篷美妙地交织在一起,

难于排遣的浪花

让斗篷从肩膀上落下。

一直往上,一直往上——

高处是最后的一抹金光。

那梦境的声音:朝霞

迎着晚霞。

1921年4月21日

号角的全部壮丽——

不过是小草的絮语——

面对着你。

暴风雨的全部壮丽——

不过是小鸟的悲啼——

面对着你。

翅膀的全部壮丽——

不过是眼睑的颤栗——

面对着你。

1921年4月23日

走过那圆圆的、黑黑的山冈,

顶着那强烈的、灰暗的阳光,

穿着那怯懦的、轻柔的便靴——

追随那鲜红的、褴褛的斗篷。

走过那缠绵的、赤褐色沙漠苍茫,

顶着那灼热的、醉人的阳光,

穿着那怯懦的、轻柔的便靴——

追随那——步步紧跟——斗篷。

涉过那凶猛的、澎湃的波浪,

顶着那愤怒的、古老的阳光,

穿着那怯懦的、轻柔的便靴——

追随那说谎的、说谎的斗篷。

1921年4月25日

第一轮太阳

啊,第一个额头上方的第一轮太阳!

还有亚当这一双又大又圆的明眸——

径直瞄准着这轮太阳,

一如黑乎乎的双筒炮口。

啊,第一次忌妒,啊,第一滴蛇的毒汁——

隐藏在左边的胸口之下!

那紧紧盯着中天的谛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