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皇宫。
偌大的宫殿中,灯火昏暗飘摇,宫殿尽头的金镶龙椅上着黄袍的清俊老者目光灼灼,闲散而坐。一个身体微胖面貌忠厚的老太监恭身立于一旁。
忽然,老太监抬起头,用一双看似昏花无奇的眼睛看向清俊老者,忧声道:“皇上,皇太孙至今未醒,应该没事吧?”
清俊老者一笑,道:“当然。”
皇上说不会有事,那就是不用怀疑。张德忠微皱眉:“可是老奴有件事情实在想不通。”
清俊老者的心情似乎份外好,笑道:“说吧。”
张德忠低声道:“您不仅将他要救的女子带回来,为何还要将那个苏小姐也带了回来?难道您就没看出苏小姐……”
清俊老者眼里闪着睿智的光芒,淡淡一笑,道:“德忠是想问朕为什么没将对戈儿居心不良的苏小姐赶走,反而还留在了他的身边?”
“老奴不敢。”
清俊老者长长叹了一口气,语意中有几分无奈:“那是因为你不了解戈儿。”
他微顿一下,道:“德忠是否还记得太子?”
张德忠恭敬道:“老奴当然记得。”
“当年,敏儿与朕决裂带着那个女子离开皇宫后,朕其实一直都在关注着他们。毕竟,那可是朕几个儿子当中最优秀的一个,是朕一心培养出来的继承大业的人。只可惜,他太重于情,宁可放弃大业,也要与他心爱的女子一起,结果在外面竟也闯出了一番天地。”
张德忠知道皇上已陷入记忆之中,垂手静静倾听。
“在皇室之中,像敏儿这种痴情之人,于家于国都会产生很多弊端,也是大忌,是以,朕才放任他去。如今,朕年纪已大,几个儿子资质都属中庸,贯于享受,除了明争暗斗,难寻一个胸怀百姓,目光长远之人。”
“而戈儿,他身上承继了他父亲的聪明、智能、武功、见识、胆大、果决、冷静心细的优点,他爹娘去世后,他小小年纪就能发现苏小姐的异心,从而用尽心机……呵,不能说是心机,是用真诚打动了燕飞天,两人暗组玄机门,早早的就为将来从苏小姐手里夺回家财而做下准备。”
“从看到他这一点起,朕就打定主意,为了大燕的未来,必要让他代替他爹继承皇位。”
“但是他不仅继承了他爹的诸多优点,却仍像他爹一般痴情。而那个女子,朕已预见到,她就是他人生的劫。”
张德忠怔怔地望着清俊老者,许久后,才迟疑道:“老奴更不明白,皇上既然认为她是劫,为何还要带回来?”
清俊老者的嘴角忽然扬起一抹极度冷酷的微笑,双眼没有焦距的望向某处,缓缓道:“是以,朕这一次不会再像当年对他父亲一般用强硬手段棒打鸳鸯,朕要让他们在相处中慢慢被猜忌、暗杀、背叛、挑拨而自相离弃,到最后,戈儿就会幡然醒悟,一个男子汉当俯仰于天地间,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造福百姓,泽延苍生,才不负苍天赋与他的才智,儿女私情,皆可抛诸脑后。”
张德忠听到此处,才恍然大悟:“皇上并非未看出苏小姐的阴险狡诈,而是想利用她自小对皇太孙的照顾之情,来挑拨他与那个女子之间的感情,直至他们飞道扬镳后,再由皇上来对付那个狡诈的苏小姐,是不是这样?”
清俊老者不置可否的笑笑。
“可是西越太后那边……还有大周二皇子他们……”
清俊老者的双眉微微一皱,才缓缓道:“他们的居心,朕想,戈儿都能识破,此后的事情,望他能一一化解,到那时,他就足以能成为一个君临天下、英明神武的一代明君。”
张德忠暗点头,不由大为佩服皇上的未雨绸缪,心思缜密过人之处,实非他一个小小人物所能及之万一。那苏小姐决计想不到,她千恳万求、装可怜扮娇柔得来的,亦不过是皇上处心积虑的利用,最后,不过是一颗无用的弃子而已。
清俊老者闭目喟然一叹:“德忠,朕其实是在玩火,若苏小姐的狡诈都不能让戈儿与那女子淡情分离,那后果……”
偌大的宫殿里归于一片沉重的沉寂。
白云飘荡,风林摇曳。大自然用它悉悉索索的微动,来映衬它那股巨大的静,欲死般的静。
在燕国皇宫一僻静地方,近前几株大树枝叶茂密,却尽显枯黄,时至深秋,只待那初冬的寒风掠过,它们皆可尽归尘土。
刚给风铃换过药的葬花将药物放回箱子里,随意坐在前屋叹口气道:“小童,你说大公子为什么将主子一个人留在城外,以至被人有机可趁,弄得浑身是伤?”
小童正在屋前清扫落叶。
“都给你说好多遍了,这个问题还问,”他像看白痴一般地回了葬花一句,好半晌,不由皱起他清秀的小剑眉,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推动扫把:“我也不太明白,当二公子质问大公子时,大公子只是淡淡的说,若想要风铃活得长久些,他目前只有离得她越远越好。”
想要保护一个人,当然是护在自己的羽翼下,自己看得到的地方才对啊,为什么要越远越好?
葬花摇头:“这话我也不明白。反正大公子和二公子都回西越享荣华富贵去了,我家主子却孤零零地被扔在这里要死不活,想起来都让我恨不得痛哭一场。”
小童似也赞同她的说法,微点了点头,说道:“可怜楼少中了老城主的摧心掌,一直都在昏迷中,五脏移位,也不知何日得醒?当日在南海花城时,我还非常痛恨他总想找二公子麻烦,想不到他对主子还有这般真心。”
“你这样说岂不是背叛了你的二公子?难道小童对二公子让你来服侍主子暗地里有不满之意?”
小童急忙摇手,以至手里的扫帚倒地,他顾不上去扶,有些恼怒道:“葬花姐姐别胡说,从第一次见到主子的时候,小童就非常喜欢她,又怎么会对服侍她有何不满,这话千万别让主子听到,不然我可饶不了你。”
他们在谈论着,殊不知内屋的女子眼皮轻动,人已渐渐清醒,外面的话,她一字不漏的听了个明明白白。
风铃怔怔地睁开双眼,只觉宁可还是死了好。她不仅浑身都疼,她的心也像被牵动了某根神经般,在微微的泛起酸涩。
这是一张曼纱轻舞的床,她是趴在床上的。被褥的料子柔软又光滑,惊悚地发现自己是光着身子,连块布都没穿着。她这一动,触动全身的痛处,她的背跟被火烧一般火辣异常,脚上更是钻心的绞疼。
她伸手在背上一摸,手上尽是油膏,想来是治烫伤的,日后也不知会不会留有疤痕。
风把四面的轻纱吹得乱舞,倒是还蛮有诗情画意。四处张望一阵,满室的绯朱翠碧,处处金光耀目,玉色生辉,整个屋子极尽奢华。如此华丽的地方,风铃用脚趾头都想得出来,她已身处皇宫之中。
燕国,从大周的高阳城过来,需要多少时日?她昏迷了很久吗?楼清戈的伤到底要不要紧?雪,也总算认祖归宗。还有那个讨厌可恶的卫子宸,骗得她好苦,她现在就算是再傻,也明白她被他利用了,揭开她与雪的身世,对他又有何好处?
她一个头两个大,外面正在闲话的两人突然没了声音,然后门被推开,一个沉重的脚步声传来,是黑衣黑发冷眸的燕飞天,一进来正对上风铃瞪得溜圆的大眼睛。
“你醒了?”他面无表情的走近,仍是以他一贯的简短语句向她问候。
楼清戈因她受伤,他是恼恨她的吧。风铃暗自嘲弄了一下,也用简短的字句回他:“我醒了。”
燕飞天兀自搬来张椅子坐在床前,就欲去掀她脚上的被子,风铃顿时惊叫:“你要干什么?”
燕飞天淡淡看了她一眼:“看你的脚伤。”
风铃立即将整个被子裹得紧紧地不留一丝缝隙,张口向外大叫道:“葬花,小童,快进来。”
两个在门外抖索的人在她话音未落时就一阵旋风般冲了进来,齐声道:“主子,有什么吩咐?”
“快点将这位燕大侠请出去,我现在有些不方便见外人。”
葬花和小童腾腾缩缩却不敢上前,小童之前就因为见燕飞天不像个好人,与他就发生过争执,燕飞天倒好,一言不发,就将他摔倒在地,让他屁股都痛了好几天。而葬花更不敢上前,因为燕飞天本就是她顶头上司,她没有道理请他出去。
风铃在心里暗骂,这两个欺软怕硬的家伙,她哪里算他们的主子,分明这大冰块就比她的威信要高。
燕飞天眼皮都不眨一下,只是紧紧地盯着风铃瞧。
风铃直被瞧得毛骨悚然,不由泄气道:“你们出去吧,我和燕大哥有话要谈,记住,不要让人在附近晃悠,把我们说的秘密话听了去。”
葬花和小童如蒙大赦,刚才飞快的冲进来,此时又飞快的奔了出去。
风铃怕春光外泄,首先大声声明:“我没有穿衣服,被子下面光溜溜地,所以燕大哥要看脚伤还是待以后吧,目前很好,没甚大问题。”
燕飞天转过脸去咳嗽了一声,看她一醒来仍如此精神,已不再担心,随即起身道:“你如果没有话要问,我走了。”
“他还好吗?”风铃闭眼紧问。
“不好。”
“还没有醒过来?”
“一直由苏小姐守着。”
风铃手指微紧,缓缓睁开眼,苦笑了一下,“我知道是我连累了他,燕大哥,我可不可以请你帮我一个忙?”
燕飞天顿了顿回过身来,黑眸落在她脸上。
“我要离开这里。到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随便哪里……都可以。”
燕飞天凝神:“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
风铃笑了笑:“我自然知道,他的祖父是燕国的皇帝,他的伤需要救治,我们现在当然是在皇宫里。”
她挑起眉毛,扬声道:“可那又怎样?我并不能因为他是有权有势的人就为他独留在此,外面才是我需要的自由天地。”
别怪她说得如此无情。
雪的话,她还言尤在耳,他是一个说得到做得到的人,她要避开他,更要避开楼清戈,如果她不能尽快忘了雪,她身边出现的任何一个男子,都将是他杀戮的对象。在此期间,避开,或许才是最好的办法。
燕飞天深深凝视了她半晌,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一定要离开,但是,目前有苏小姐的存在,以清戈的状况,自己无暇去照顾她的安危,送她离开,可能也是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她是一个懂事明事理的女子,虽然有时候有些泼皮无赖,关键时候却并不糊涂,不枉清戈对她痴心一片。
思量过这些,于是他微微点了点头,一言不发的转身出去了。
“走之前,我想再见他一面。”风铃在他身后紧叮一句。
就在这日黄昏后,风铃忍住后背火烧火燎的疼痛,硬是让葬花给她穿上了衣服。脚踝处肿大,亮通通地像灯泡,穿鞋已是不可能,只得由葬花背着,跟随燕飞天进到楼清戈所在的寝宫。
一路上,风铃终于见识到了古代宫殿在夜色中的壮观。
但见顶上红光普照,映得宫殿巍峨,飞檐鎏金行走于其间,却有如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的感觉。
进得一间大殿,灯火辉煌,亮如白昼,绣帛锦帏铺开,金炉铜柱香雾袅袅,玉案石屏相间而设,显得十分瑰丽华贵,举目看去,一个乌发男子静静躺于雕花床榻上,没有声息。
燕飞天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是寻着苏小姐离开的时段将风铃带进来。
楼清戈的脸色苍白透明,甚至比上次在熔岩洞时更为苍白,嘴唇是惊人的紫色,映着他绝世清俊的面容,竟分外的妖娆诡异。
风铃心里一颤,那老家伙的掌力竟有这等厉害,中得一掌,就可以要得人的命。幸好他还有一个有钱有权有能力的祖父,老人家定有办法救治于他。
风铃让葬花搬一张椅子过来坐于他床前,伸手握住他冰凉如水的手,感受到他微弱的脉膊,心头更是歉意万千。也不管他能否听得到,将他的手拉至唇边,语速轻缓地低低说道:
“……清戈,能遇到你,我真的很幸运。你是一个很好的人,只是,有很多很多的原因,让我不能陪在你身边,我相信,你以后的人生定会非常精彩,身边的美景也会越来越多……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分开……是一件必然的事。”
“我走后,不要找我,我也会找一个你寻不到的地方,或许……今生不再相见,或许……有缘,还会有再见的一天……”
她轻吻了下他光洁修长的手指,抬眸盯着他苍白的容颜,喃喃道:“清戈,你要忘了我。”
想起他被她刺一剑后那无怨的眸光,盯着她的侧脸可以呆呆出神的眸光,为救她时可以不要命的伤害他自己的眸光,不禁让她眼前一片模糊。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如果,如果早些遇到他……风铃吐出一口气,不,她最早遇到地人其实就是他,或许这就是缘分了。他那天在澡桶里装得像个愣头小子,恁是被她上下欺负了个够。可她还是被那如冰似雪的男子绑住,尽管那是一段不得不放弃的孽缘。
葬花在一旁看得泪水涟涟,轻抽着直抹眼泪。
过了很久,风铃才放下他的手,在他腰带上摸了摸,没有她要找的东西,她的眼睛四下搜寻着,楼清戈会将那个香囊放在哪里。
燕飞天看出她神色不对,似在寻找什么东西,不由冷声道:“你在他身上找什么?”
风铃心里紧张,又怕他看出端倪,垂目伤心道:“上次,我送给他一个香囊,因为不知道送香囊别有含意,现在我既然要走了,自然要将它收回来,燕大哥可知道他放在哪里?”
燕飞天神色一松,上前几步,他从楼清戈脖子处扯出一根红色丝线,下端窜连着的,正是她绣得丑得不像话的香囊。
这傻子,脖子上挂金挂银挂玉挂什么不好,竟然把这么个丑物当宝物般挂着。风铃苦笑了下,他的心意,她终是不能给予回应,只能说声抱歉。
风铃握着还留有他身体余温的香囊,紧紧攒在手心,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默默道了声,再见。闭上眼,决然趴上了葬花的背,再也不回头看一眼。
待身体好后,她要离开这里,希望能凭着紫虚玉能离开这个世间,离开这些曾经牵挂过她的人,自始至终,就当这是一场梦,一场过于真实终将醒来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