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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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芳汀(28)

十二巴马达波先生的无聊

在所有的小城里,尤其是在滨海蒙特勒伊这样的小城里,有一种年轻人,在这样的外省每年耗掉1500利弗的年金,他们的同类在巴黎每年鲸吞的数额则可达20万法郎。他们堆成了一堆无用的人群:无所事事,一无所长,有些地产,有些憨气,有些小聪明,在贵人的客厅里他们是乡愚,到了酒店茶楼里他们则是贵人。“我的草场,我的树林,我的佃户”时常挂在嘴上;在剧场,他们向女演员喝倒彩,以图证明自己颇有修养;同兵营中的官长争辩,以图显示自己深通韬略;打猎、吸烟、打呵欠、酗酒、闻鼻烟、打弹子,看旅客们下公共马车,坐咖啡馆,上饭店,在桌子下面有他的一只狗在啃骨头,在桌子上面有他的一个情妇在张罗。他们奇装异服,幸灾乐祸,侮蔑妇女,磨破自己的旧靴子,在巴黎模仿伦敦的时装,又在木松桥模仿巴黎的时装,顽冥到老,无所事事,毫无用处,拔一毛利天下他们不为,不过,他们的不良作为也无妨大局。

如果斐利克斯·多罗米埃先生一直住在外省,不曾见过巴黎的话,他便也是这堆人中的一个。

假使他们更为富有,人家会说“这是些贵公子”;假使他们更为穷困,人家会说“这是些二流子”。他们干脆就是些游民。这些游民,有恼人的,有被人恼的,有神志昏沉的,有丑态百出的。

在那个时代,一个贵族公子的象征大约有下列这些东西:高领一个,大领结一个,珠饰累累的表一只,三件套蓝红做里颜色不同的背心一叠,橄榄色的短燕尾服一件,密密相连一直排列至肩头的银纽扣两排,浅橄榄色裤子一条,它的两旁的线缝上,装饰着或多或少从1条到11条通为奇数的丝边。当然,这11是不能超过的数目了。此外还得有一双后跟上装了小铁片的短筒鞋,一顶高顶窄边帽,头发要蓬松,一根手杖要粗。谈吐的因素也不可少:杂以博基埃式的隐语。要想来得出色,鞋跟上的马刺和嘴皮上的髭须不可缺。在那个时代,髭须代表有产阶级,马刺代表无产阶级。

外省贵公子的马刺比较长,髭须也较为粗野。

这时正值南美洲的一些共和国和西班牙国王进行斗争的时期,就是玻利瓦尔玻利瓦尔(1783-1830),领导南美洲人民摆脱了西班牙统治的军事政治家。和莫里耳奥莫里耳奥(1778-1837),西班牙将军,1815年至1820年镇压了南美西班牙殖民地民族解放运动。进行斗争的时期,窄边帽是保王党的标志,那种帽子就叫做莫里耳奥。自由党人则戴阔边帽,那帽子就叫做玻利瓦尔。

前面谈过的那些事之后又过了8个月或10个月,即1823年1月上旬,一天,天下了大雪。当天的晚上,一个贵公子,一个上面说的那种游民,还是个“很有思想的人”,标志是他戴了一顶莫里耳奥,此人还披着一件大氅,穿上它不但暖和,而且显得更加时髦,他正在戏弄一个穿着跳舞服、敞胸露臂、头戴花饰、在军官咖啡馆的玻璃窗前来往徘徊着的女人。那个公子嘴里还叼着香烟,这在当时尤为时髦。

那女人每次从他面前走过,他总吸上一口雪茄,把烟向她喷去,并怪话连篇——他自认为这些话既诙谐又有趣——“你这丑八怪!”“还不躲到窝里去!”“你的牙齿让狗啃了。”此人是巴马达波先生。那个打扮得妖冶的女人满脸愁容。她不还嘴,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她一声不响,迈着均匀而沉重的步子,在雪地上来回踱走。差不多每五分钟她就走到那巴马达波先生跟前,接受他的一次污辱,那情形,酷像一个接受处分的士兵,定时来接受鞭笞。她的这种反应一定刺激了这位吃闲饭的人,这次,他乘她转过背去时,蹑足跟在她后面,忍笑,弯腰,从地上抓了一把雪,猛地塞进那女人的背里,塞入两个赤裸裸的肩膀中间。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妓女狂叫了一声,猛地扭过身子,豹子似的跳上去,一把将那人揪住,拿指甲抓他的面皮,嘴里还骂了一些难听的话。那种恶骂发自中了酒毒的哑嗓子,自然是不会中听的。那张嘴也确实少了两颗门牙。

她是芳汀。

嚣闹的声音使咖啡馆里的军官和过路的行人围了上来。有笑的,有叫的,有鼓掌的。那两个人在圈子中扭成一团,人们几乎看不清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了;男人拼命挣扎,帽子被抓落在地;女人拳打脚踢,帽子也不见了。她乱叫乱嚷,既无门牙,又无头发,脸气得发了青,真是吓死了人。

忽然间,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冲出人堆,一把抓住妇人的泥污狼藉的缎衫,对她说:“跟我走。”

那妇女抬头一望,她那咆哮戛然停止。她眼光颓废,脸色变灰,不由得浑身抖了起来。

她认出了沙威。

那些公子们乘机溜掉。

十三在市警署解决问题

沙威分开围观的人群拖着苦命的芳汀,突出人墙,大踏步向警署走去。芳汀无意识地跟着。他们谁也没话。一大群观众,高兴得发了狂,嘴里不三不四地说着,跟在他们后面。最大的不幸,是芳汀听到了一大堆肮脏的话。

警署的办公室是一间矮矮的房子,生着火,有个警员在那里值班。临街有个带铁栏的玻璃门。沙威走到那里,把门打开,和芳汀一道走进去,随后又关上了门。这使那些看热闹的人大失所望。但是,他们仍伸着脖子,试图透过玻璃窗看个究竟。好奇是一种食欲,看便是吞食。

芳汀进门后,走到墙角处坐下来,缩成一团,不动,也不吭声,像是一条胆怯的狗。

那值班的中士点着一支蜡烛,把它放在桌上。沙威坐下来,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公文纸,开始写什么。

就这样,像芳汀这样的妇女便交由警察全权处理了。这是法律允许的。对于这类妇女,警察可以任意处罚,直到剥夺她们所谓的职业和自由那两件不幸之物。沙威此刻陷于深沉的思考之中。他那张严厉的脸更为呆板了。他的铁面无私,在他独当一面、执行他骇人的专断任务之时尤其表现得充分。在他的眼里,他坐的那张警察专用的小凳就是公堂。他斟酌后即刻下判语。他调动着脑海中的全部思想来处理他的问题。想到这个女人的所作所为,他的愤怒便无以复加。她的罪恶昭然若揭。他刚刚看见,在那儿,在街上,一个畜生般的荡妇竟触犯、侮辱一个有财产的、有选举权的公民所代表的社会,一个娼妓竟敢冒犯一个绅士,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可这类事确确实实在他沙威的眼皮底下发生了,他目睹了那一切。他一声不响,写着。

写完,他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把那张纸折起,交给中士,并吩咐说:“带上三个人,把这婊子收监。”随后,又转向芳汀:“判你六个月的监禁。”

那苦恼的妇人一听大吃一惊。

“六个月?坐六个月的牢?”她哭着、叫着。“六个月,一天只七个苏!珂赛特怎么办?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还欠德纳第家100多法郎的债,警察先生,您知道这些吗?”

她跪在石面地板上,双手合拢,在众人的靴子所留下的泥浆中,用膝头向前移动。

“沙威先生!”她说,“我求您开开恩。我保证,我没过错。假使一开头您瞧见了,您就全清楚了。我向慈悲的上帝发誓,我没有错儿。是那位我不认识的先生,他把雪塞进我背里。我那样好好地走着,一点也没有惹谁,他把雪塞在我背上,他有道理吗?我被吓了一跳。我原有病,警察先生。他还嗦嗦地侮辱了我很久。‘你这个丑八怪’、‘你的门牙让狗啃了’!我知道我没有了牙齿,可与他又有什么相干?不过,我并没有还嘴。我想:‘这位先生是寻开心。’我真的一声没吭。可他猛地把雪塞在我的背上。沙威先生,我的好警察先生!难道没有一个看见过当时情形的人向您报告事情的真相吗?我当时真的气极了,也许那不对。您不知道,开始做这种生意的时候,是很难控制住自己的。我太冒失了。一把那样凉的东西,猛不提防被塞在背上,越发忍不住了。我不该弄坏他的帽子。他怎么走了呢?如果他在,我会恳求他饶恕我的过错。唉!我的上帝,求他饶恕,我毫不在乎。今儿请您开开恩吧,沙威先生。啊,您也许还不知道,我欠了人家100多法郎。如果不还上,人家就会把我的女儿送回来。天啊,在监狱里每天只有七个苏好赚,这当然不是政府的错,可叫我怎么办呢?唉!我的上帝,我做的事如此可耻,我不能把孩子带到身边。珂赛特,啊,我的慈悲圣母的小天使,我坐了牢,她可怎么办呢?可怜的小宝贝!我要对您说,那种开客店的德纳第,那种乡下人,是不讲什么道理的。他们要的就是钱。请您不要关我。您想想,那么小的孩子,这么冷的天,被丢在路上是多么残忍啊。我的先生,您就发发慈悲吧!假使她大一点,可以自己谋生,可现在她小小年纪,办不到。说实话,我并不是个坏女人。我到了这种地步,可不是因为好吃懒做。不错,我喝了点酒,那是因为心里憋得慌。我并不是有酒瘾的人,但是酒把人弄糊涂了。从前,我比较快乐的时候,人们只消看一眼我的衣柜,就会明白我并不是个污七八糟的女人。我有过不少的衣服换洗。您发发慈悲吧,沙威先生!”她弯着身子述说着苦情,敞着胸,绞着手,急促地咳嗽,双目淌泪,目光昏郁,低声下气,犹如一个垂死的人。深沉的痛苦是一种神光,能够顿时改变一个穷苦人的容貌。当时芳汀忽然变美了。有那么一会儿,她不说话了,轻轻地吻着沙威礼服的下摆。此情此景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为之所动的,然而,沙威的一个木头心却无法软化。

“好!”沙威说,“你说的我听见了,完了没有?现在走吧。六个月,不能改变,永生的天父亲自到此也无法改变。”

听见了那种威严的“永生的天父亲自到此也无法改变”时,她知道这次的判决是无法挽回的了,于是,垂下头来,说话变得声嘶喉哽:

“开恩吧!”

沙威转过身去,拿背对着她。

兵士们抓住了她的胳膊。

几分钟以前,一个人已经进了屋子,谁也没有注意到。进屋后,他关上门,靠在门上,在听芳汀的哀求。

正当那些士兵使劲拽那个不肯起身的妇人时,这个人从黑影中站出来说:

“请等一下。”

沙威见是马德兰先生,忙脱下帽子,脸上尚带着怒容,不自在地向来者致敬:

“对不起,市长先生……”

“市长先生”这几个字使芳汀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觉。像是从地里跳起的一具僵尸,她猛地直立起来,张开两只胳膊,分开士兵,向马德兰先生冲去。士兵们还没来得及阻挡,她已经到了马德兰先生的面前。她像个疯子似的,盯住他喊道:

“哈!市长先生,你就是市长先生!”

随后,她放声大笑,一口唾沫吐在马德兰先生的脸上。

马德兰先生擦了擦脸,说道:

“警察沙威,把她放了。”

沙威顿时觉得自己要疯了。刹那间,接二连三,并且几乎是连成一气地感受到了生平从未有过的强烈冲动。眼看着一个娼妇唾市长的面,他再也想象不到比这更荒谬的事了。这是多严重的大不敬罪行啊!而同时,在他的思想深处,臆想到那女人和市长的丑恶关系,因而觉得,有了那种动机,问题就变得十分简单了。他想到这里,产生了一种无比强烈的憎恨之情。这时,他看见那市长,那位长官,在平心静气地擦着脸,还说:“把她放了。”他感到头晕目眩,脑子几乎停止思索,嘴也无法张开了。这种骇人的事实已经大大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于是,他呆呆地站在那儿,不说也不动。

芳汀听了那句话也同样惊骇不已。她举着一只赤裸的胳膊,另一只手紧紧地抓住火炉的钮门,像是要昏倒了。同时,她环视着周围,又低声说起来,像是在自言自语。

“放我走,这是谁说的?不是我听错了吧!我用不着坐六个月的牢了!这话肯定不是这个鬼市长说的!是您吧,我的好沙威先生,是您要把我放走吧?啊!您瞧!向您讲明情况,您就会让我走的!这个鬼市长,我的一切灾难都是这个流氓市长造成的。您想想吧,沙威先生,他听了那厂里一些娼妇的胡说八道,把我撵出了工厂,还不算混账?一个做工做得好好的穷女人被撵了出来!从那天起,我的钱不够用了,一切的苦恼也就都来了。警署里的先生们,诸位本有一件理应改良的事可做,那就是禁止监牢里的那些包工坑害穷人。我来向您把这件事说清楚,您不会不听吧。我做衬衫,本来每天赚12个苏,忽然减到了9个,再没办法活下去。可我总得活下去呀!我还有我的小珂赛特!我怎么会当了妓女的?被逼的!您现在认识这个害人的王八市长了吧。我还要说,在军官咖啡馆前我踩坏了那位先生的帽子,这不对,只是,他也不该拿着雪把我一身衣服全弄坏了。我只有这么一件绸子衣服,只有晚上才舍得穿。您瞧,我的确从来没有故意伤害过任何人的,沙威先生,我瞧见过许多女人,她们都比我坏,可都比我快活得多!啊,沙威先生,是您说了把我放出去,不是吗?您去查吧,您去问我的房东吧,现在我可以按期付房租,他们自然会告诉您我是一个老实人。呀,不好,上帝,没留心,碰了火炉的钮门,弄得它冒了烟。请原谅。”

马德兰先生一直在聚精会神地听着她的话。她说话的时候,他从自己的背心里摸出了钱袋,但打开看时,是空的。这样,他又把它插进衣袋,问芳汀:

“您欠了多少债?”

芳汀原只望着沙威,这时,她转向他:

“我是在和你说话吗?”

说罢,她转向沙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