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木已成舟,难道我还怕他们不成?他们既然不再能让我的状况变得更严重,我也就不再有必要忐忑不安了。我已经彻底地摆脱了焦虑和恐慌这两种病态情感:这是终生的安慰。真正的痛苦在我身上已经起不到什么大的作用了;我可以轻易地判定我所感受到的痛楚,但无法预测会发生什么让我痛苦的事情。我如惊弓之鸟的想像力将它们联系起来,反复地揣摩、比较和夸大它们。等待它们要比它们的出现更加百倍地折磨我。威胁对于我来说比直接攻击更可怖。当坏事发生后,只要我对其进行缜密的分析,我就会发现其虚假的因素,将其剔除,这样,它造成的痛苦比我想像的弱小得多,甚至在痛苦中,我反而有一种轻松愉快的感觉。在心理状态的支配之下,我战胜了新的恐惧,摆脱了希望所带给我的焦虑,逐渐养成了能忍受一切无法忍受的事情的习惯,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对痛苦已麻木不仁,无论什么样的天灾人祸都无法再打动我的心了。说起来我还真应该感激迫害我的人呢,他们倾其所有的仇恨,一心一意地想置我于死地而后快,可是他们却适得其反。从现在起,我可以无所顾忌地嘲弄他们了。
大约两个月前,我还是心如止水。长期以来,我无所畏惧,但我仍抱着一线希望。这种时而被愚弄时而被剥夺的希望,仿佛是一个虚设的支点,数以千计的稀奇古怪的念头借此拼命地向我发起攻击。一件叫我痛心疾首的事,终于熄灭了我心中这丝微弱的希望之光,让我窥见了我那永远不可逆转的命运的阴影。从此,我心悦诚服地顺从了天意,不再绝望地挣扎了。当彻底看穿了阴谋之后,我立即放弃了有生之年将公众拉向我一边的期望;假使公众回心转意,我也不可能从这种友善表示中得到任何补偿,因为它对我来说已经名存实亡了。纵然人们回过头来,站在我一边也无济于事,因为他们再也不会找到我的踪迹了。我从他们那里学会了蔑视和憎恨,他们的营生对于我来说是毫无价值的、多余的,甚至是邪门歪道。我在孤独中要比跟他们生活在一起幸福千百倍。他们夺走了我心中的一切仁爱。到了我这把年纪,仁爱之心不可能重生,太晚了。从现在起,无论他们对我好与坏,我都会漠然视之;不管同辈人做什么或者是什么,我都一概将他们视为粪土。
话虽如此,但我对未来并没有完全失去信心,我希望会有更好的一代人,用他们的慧眼公正地评判我的功与过,能轻而易举地戳穿那些阴谋家们的谎言,并能还我清白无辜的本来面目。正是在这种希冀中我才动笔写下了《卢梭看让·雅克》一文,千方百计且不惜一切代价地试图将它传给后人。可是这线希望实在太渺茫、太让我灵魂焦躁不安,正如我至今还在这个世界上寻觅一颗公正、廉洁的心那样。我从前那些业已破灭的希望使我成了众矢之的。我在《卢梭看让·雅克》中论述了我那些期望的依托,可是我完全错了。值得庆幸的是,我相当及时地感觉到了这一点。这段日子开始于此书的创伤初期,我有理由相信它将会永远地持续下去。
时隔不久,经过新的深思之后,我更加明确地认识到,期待公众回心转意的想法太荒唐,甚至是本世纪绝无仅有的怪事;因为良莠不分的公众已被那些不断出现的、虽说是新的面孔但始终如一地嫌恶我的摇唇鼓舌之徒引入了歧途。诋毁诬蔑我的人,虽然相继命归黄泉,可他们的阴魂不散,依旧恣意猖獗。他们对我切齿和根深蒂固的仇恨,仿佛受了魔鬼的启迪,一直起着与先前一样的作用。当我所有的仇家都死光之后,那些神甫、奥拉托利会会员仍会苟且活下去。我确信,即使只剩下这两个团伙与我为敌,他们也不会让我死后灵魂得到安宁,正如他们在我活着时不让我人身安全得到保障一样。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真正冒犯过的神甫们会偃旗息鼓,然而,我热爱过的、极口揄扬过的、完全信任过的且从未冒犯过的奥拉托利会会员将永远不会放过我。他们会采用极其卑劣的手段栽赃于我,况且他们自高自大的虚荣心更不允许自己饶恕我,再说,他们苦心经营数载且心甘情愿地成为他们仇恨代言人的公众将不会善罢甘休。
世间的一切对我来说已经结束。在这里,人们可能再赞扬我及伤害我。我既没有什么可期望的也没有什么可惧怕的,于是,我虽置身万丈深渊,却心平气和,我虽是个苦命而不幸的人,但我却像上帝一样沉着冷静。
从现在起,一切外在的东西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在这个世界上,我不再有朋友、同胞及兄弟。我人在地球上,心却在无垠的宇宙空间游荡,我是从我居住的星球上坠入其中的。如果说我可以认出周围某物,那也只是些不堪入目的东西。每当我环视身边的一切,总免不了会发现某些让我恼怒和蔑视的,或让我难以忍受的事物。权且让我从思想中排除掉一切让我痛心、让我无端耗费精力和让我感到耻辱的东西吧。我独自面对余生,因为我只能在自己身上找到安慰、希望和宁静。正是在这种状态中,我继续严格而真诚地审视自我,我把自己的反省称为我的《忏悔录》。我把最后的日子用在检讨自己的得失上,准备提早对自己有所交代,反正我不久就要这样做了。让我们一起沉醉于我的灵魂交心的温馨中吧,因为灵魂是人们惟一掠夺不走的东西。假如通过不间断的思索,能将自己烦乱的心绪完全理顺,并清除其中残存的恶意的话,我的种种沉思将不是完全无益的。尽管我已老了,但我不会虚度最后的时光。我每日以外出散步自娱,常常会有许多妙不可言的念头闪现脑海,可惜我大都忘却了。我用文字的形式记下了那些仍能记得起来的想法,每当我重读之时,快乐之情油然而生。我将我的不幸、迫害我的人及我的耻辱忘得一干二净,为此,我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这些篇章确切地说将是我遐想的无形日记。它们讲述最多的将是我本人,因为一位深思冥想的孤独者必然最关心自己的事。此外,一切在我漫步时闪现在我脑际的有独特见解的思想,也都可以在其中找到它们的位置。
我将如实地记载我思想的全部内容,很少将前夜所思与翌日所想联系在一起。然而,在一种极不寻常的状态中,通过对自己情感及作为每日精神食粮的思想的了解,我总是能获得对自己本性及心理的一些新的认识。因此,这些章节可被看做《忏悔录》的补编,不再予以命名,尽管我苦思冥想,可总也找不出一个与之相适合的标题。我的心经过严峻的考验,业已走出逆境,它变得美好而纯净,尽管我仔细探察过,可逆来顺受的习性已难觅其踪。既然我在人间的一切仁爱被夺走了,我还有什么可忏悔的呢?我与其诅咒自己还不如为自己歌功颂德,从现在起,我是一个一无是处的人。我只能如此,因为我跟别人没有真正的交往,没有真正的社会生活。我不再能做任何可转变为恶的好事,不现能够在不伤及别人和自己的前提下有所作为,于是克制和忍耐变成了我惟一的责任和义务,而且我将不遗余力去做。然而,在这种躯体的懒散中,我的精神却变得异常活跃,它仍然有着丰富的情感和敏锐的思维,而且其内在生命却因对世俗利益的追逐和时间观念的消失更显得生机勃勃。肉体已成为我千方百计想甩掉的包袱。
一种如此奇特的状态,确实值得仔细观察与描述,因此我便把最后的精力全部投入其中。我必须采用适当和循序渐进的方法才能获得成功,但我却无能为力,甚至偏离了终极心灵的各种变化以及其过渡阶段的特点的目标。从某种程度上讲,我在自己身上所做的事,如同物理学家为了解每日空气形态而研究它一样。我给自己的心灵挂上了温度计,这些精心策划、长期重复的实验活动可以提供与他们的研究一样精确的结果。但我不会那样做,我满足于记录我的实验活动而不将它们系统化。我与蒙田做着同样的事,但目的却截然相反,因为他的《文论集》是为别人而写的,我的《遐想》却是献给自己的礼物。在我最后的日子里,在我弥留之际,假如我仍处在目前的位置上(我也希望如此),如若我知道有人也会读我的书的话,我将会高兴得老泪纵横,因为它会让我想起写作时的快感,并因此会让我的过去重现,让我的衰老延缓。我可以不理会人类,但不可以不体味人类社会的可爱与可亲之处,而且我还可以老当益壮地生活下去,就当是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我在创作《忏悔录》和《卢梭看让·雅克》的前一部分时,一直忧心忡忡,思忖着不让它们落入迫害人的魔掌的办法,以及怎样才能把它们传给后世。可是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我不再有这样的忧虑,我知道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因为想出人头地的欲望已在我心中荡然无存,它只给我留下了对命运、对真实作品及对能证明我的无辜和不幸的那些材料的深深的冷漠。也许那些证据已经被碾为齑粉。不管人们窥视我的所作所为也好,不管他们为这些手稿的下落担心也好,不管他们想攫取它们、想毁掉它们、想篡改它们也好,这一切对我来说已经没什么意义了。我不藏匿它们,也不拿给别人看。如果有人在我活着的时候将它们窃取的话,他将既不会拿走我创作他们时的快乐也不会夺走我对其内容的记忆和以其作为结果与源泉(源泉只能随我灵魂的灭亡而枯竭)的孤独的思索。假如我从初始灾祸中能卜知无法与命运抗争的话,假如我从那一刻起就采取我今日的处世态度的话,人们的所有努力以及他们一切罪恶阴谋就会化为泡影,他们就不会用尽各种各样的伎俩来逼迫和诬陷我,正如他们现在不可能用他们所有的虚名来诱惑我一样。愿他们尽情地享受我的不名誉带给他们的极乐吧,他们不会阻止我安享我的无辜,他们不会不让我安然无恙地度过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