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费洛斯河上的磨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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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衰败7 (1)

第三章 衰败7 (1)

母亲运用的策略

日子一天天过去,塔利弗先生慢慢恢复健康的征象是愈来愈明显了,至少医生是这样认为的,瘫痪情况已经没以前那么严重了,他的记忆力也不时努力地在瘫痪状态下挣扎,就像从大雪堆里爬出来的动物,刚扒开一个洞,就又给雪堆上滑下来的雪堵上了。

在那间病房里度过的日子,如果是由一个怀着渺茫希望的人来计算的话,那么守候在床边的人是一点儿一点儿往前爬,但如果怀的是一种快要降临的恐惧,那么夜晚也来得太快了。在塔利弗先生逐渐恢复的时候,他的命运正匆忙地向这个显著时期转变。税吏们已完成他们的使命,就像任何一个有着端正品行的造枪炮的技师,他们小心翼翼装配好的武器,只要有一名武士用它来瞄准目标,一两条性命就会被轻而易举地糟蹋掉。法官的批呈,高等法院里整理起来的文书,拍卖的布告上满是法律的链锁弹和炸弹,他们决不会集中于一个目标,而是天女散花般四处迸射,毁掉一切。我们不得不承受彼此罪孽铸成的痛苦,在我们的生活中,这已然根深蒂固,到处都是苦难谁也逃避不了,甚至连论理都会让某些人受到伤害,我们找不到两全其美的办法,不使惩罚过度而招致无故的痛苦。

在一月份第二个星期的开始,按法律的通知,宣布拍卖的告示全都贴了出来,饭后在金狮旅馆开始进行拍卖,首先是塔利弗先生的家具、牲口和别的农业资产,然后再卖磨坊和田地。磨坊主人并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流逝,以为自己还只是处在不幸的最初阶段,并不是无法补救的事情;他清醒的时候,时常有气无力地胡乱筹划他在病愈后应当采取的补救措施。他的妻子和孩子们都盼望着这样一个结果,期待父亲能保住他们的磨坊,从而不必去适应一种新的生活。因为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磨坊已经引起了迪安姨父的兴趣。他认为如果盖司特公司买下道尔考特磨坊,把这行好买卖继续经营下去,再配上蒸汽动力来扩大营业范围,是一次很不错的投机策略,这样塔利弗先生就能留下来做经理。不过迪安先生还没有拍定这件事。威根姆掌握这块地的抵押权,他有买下全部产业的打算,而且会比这家公司出更高的价格,而这家公司呢,向来是理智战胜情感。迪安先生跟葛莱格太太一起去磨坊看的时候,这种情形他不得不完完全全告诉塔利弗太太:因为她对他说:“在盖司特公司想到办个油坊之前很久,塔利弗先生的父亲和姨父就已经开办这个磨坊许多年了,盖司特公司只要把这一点考虑进来就行了。”

迪安先生回答说,他怀疑磨坊和油坊间的关系是不是有助于确定投资的价值。至于葛莱格姨父,这件事却超乎他的想象。这个心地善良的人现在虽然深深同情塔利弗一家人,但他完全投入到一些最好的抵押借款里,他不敢冒任何风险:冒险对他自己的亲戚不利。但是他已经做了决定,要把他自己不想拿的新的法兰绒背心送给塔利弗,他自己比较倾向于有伸缩性的料子做的衣服;他还要送塔利弗太太一磅茶叶;他想到塔利弗太太见到他带去的最好的红茶而露出的开心模样,葛莱格先生就预感到喜悦了。

然而,迪安先生显然也这样想。有一天,那是露西回来过圣诞节的时候,他带露西到塔利弗家来,这个金发白肤的小天使流着眼泪亲吻着麦琪黑黑的脸庞。在许多有名望的公司的有名望的老板眼里,美丽、苗条的女儿在他们心目中有着很重要的位置;也许正是由于露西对她的表哥和表姐焦急而同情的询问,才让迪安姨父在仓库里为汤姆找到了一份临时工作,才替他安排晚上的习簿和计算补习。

这件事也许会让这个男孩脸上展现一丝笑容,他的希望毕竟得到了一点满足,但他一直不愿看到的那个打击却终究要降临,他的父亲逃脱不了破产的噩运——至少请求债权人减少偿债额,按照汤姆的一贯看法,这无疑等同于破产。人家不但会唠叨他父亲失去了所有的财产,而且还会说他“失败了”——这几个字,实在是奇耻大辱。在诉讼费付清后,高尔先生的帐也不能拖欠着,另外银行里还有亏空以及其他一些债务。这样,很明显资不抵债,迪安先生紧闭双唇,断然地说:“每一镑债务能收回十个或十二个先令就很不错了。”这句话像当头浇了他一头热水,痛苦持续不断地袭来。

汤姆在斯特林先生那里读书的时候,已经厌倦了那种悠闲舒适的生活。在最后一个学期的空闲时间里,他总是空想未来,现在他忽然一落千丈,终日和麻袋和菠菜打交道,还不时有人在身边叫嚷着让他卸下身上沉重的货物。在这样一个不愉快的新环境中,他极需找些动力来振奋自己的精神。在发迹路上迈出的第一步,就是走到一个寒冷、肮脏、嘈杂的地方,而且不得不呆在圣奥格镇,要在满屋的劣等烟草气味里跟一个只有一条胳膊的老职员补习夜课,那就是说下午的茶点是不必列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汤姆在回家之后,脱下帽子,肚子里闹得厉害,他急于填饱肚子,这时光彩已完全从他年轻的白里透红的脸上褪去了。难怪他不耐烦他母亲和妹妹跟他讲话!

可是这个时候,塔利弗太太心里却一直在盘算着一个计划,靠这个计划,她可以——别人都不行——避免最不利的结局,还可以打消威根姆买磨坊的打算。想一想吧,她像一只真正可敬的、温柔的母鸡,由于不祥的变故,就开始想出个点子劝服庄稼汉不要把它的脖子扭断,或者不要把它和它的小鸡送到市场上去。这样不外乎是拍拍翅膀乱叫一阵的结果。塔利弗太太看到一切都溃败了,就想到自己在生活中过于消极的态度,如果她注意一下生意并坚决地采取相关行动,对于她和她的家人一定大有裨益。看上去没有人愿意去和威根姆谈谈关于磨坊的事,可是塔利弗太太却想,要达到他们的目的这是最直接的途径。如果叫塔利弗先生去——即使他能够而且也愿意去——那显然是无效的,十年来他一直在和威根姆打官司而且从没停歇过他的厉声辱骂;威根姆对他也一直心怀怨恨。

塔利弗太太既然有了结论,认为她丈夫给她带来这种麻烦是错误的,那她对威根姆的看法也是有问题的。真的,威根姆“让法警来,还要卖光他们的一切”,可是她认为这是为了讨好那个借钱给塔利弗的人,因为律师总不会只去讨好一个人,况且塔利弗先生和他打了官司,他当然不会把塔利弗先生看作一个更为重要的人物。这个律师有可能通情达理——为什么不呢?他娶了克林特家的小姐,那时根本没有听说威根姆有什么不好。那年夏天,她穿着蓝缎子的短上衣,塔利弗先生这个人还没有在她的眼前出现。威根姆知道她是多德林家的小姐,如果一旦他知道她反对打这场官司,而且,到目前为止她还同意他的一切看法而不是她丈夫的;事实上,只要那个律师看到这样一个像她这样可敬可爱的主妇奉承他几句,他不会不听从她的主张;因为迄今为止,还没有人想过清清楚楚地向他说明一下情况,他决不会为使像她这样一个无辜女人受辱而买下磨坊。他想她年轻时可能在达莱先生家里一起跳过舞,因为在那些大舞会里她常和年轻小伙一起跳舞,但大多数人的名字她都记不得了。

塔利弗太太在自己心里藏着这些合理的推论,因为她曾经给过迪安先生和葛莱格先生一些暗示——她愿意去和威根姆谈谈,但他们却说,“不,不,不”,“呸,呸”和“别和威根姆打交道”,从他们的口气听来,他们对她的计划是怀有偏见的,不会允许她说出更明确的计划;这个计划她更不敢向麦琪和汤姆提起,因为“这两个孩子否认他们的母亲所说的一切”;她还认为汤姆和他爸爸对威根姆有同样的偏见。塔利弗太太异乎寻常地集中思想,自然而然有了一种异乎寻常的策划和决断的能力。

所以,在金狮旅馆举行拍卖的前一两天,她觉得她必须有所行动了,于是开始运用计策来推动她的计划。有一些泡菜正好成了问题,塔利弗太太有大量的泡菜和蕃茄酱,如果她亲自和伙食店老板汉德马什先生谈谈这笔交易,毫无疑问他会把这些泡菜全部买下来,所以那天早晨她要和汤姆一起去圣奥格镇;可是汤姆不愿意她现在东奔西跑,说泡菜可以暂时搁在一边不管,她儿子不同意出售她的泡菜,她对他的反对有点不满,泡菜是依照他的外祖母传下来的制法泡的,他外祖母去世时,他母亲还只是一个小姑娘。临末了,他妥协了,两个人便一块走着,直到她转弯去丹麦街时才分开;汉德马什先生做零售生意的便食店便在那条街上,距威根姆的事务所很近。

那位先生还没到事务所去。塔利弗太太要不要在他私人办公室的火炉旁坐着等他呢?她等了很久,这时这个守时的律师走了进来,他皱着眉看看这个肥胖的金发女人,这个女人恭敬地站起来行了个礼。他身材魁梧,有一个鹰钩鼻子,一头浓密的铁灰色头发。您以前没见过威根姆先生,您也许会猜测:他到底是不是一个大流氓呢?是不是诚实可靠的人的死敌,尤其是塔利弗先生?他是不是跟我们在磨坊主人心里勾勒的那幅画像一样呢?

显然,那个暴躁的磨坊主人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会认为那些从身边掠过的流弹都是有人故意安排来谋害他性命的,而且在这个奇怪的世界里,他很容易被卷进纠纷里,他仔细地考虑过过失是和自己无缘的,认为只有假设一个非常活跃、非常恶毒的代理人的存在才能对纠纷作出解释。我们仍可以确信,这个律师对他的危险性,只不过像一架巧妙的机器,在有规律的工作时对胆敢靠近他的醉汉有危险性一样,一个飞轮或是别的零件抓住了他,出人意料地把他碾成一堆肉泥。

真的,不可能就只凭着他一眼便决定这个问题。人脸上的皱纹和光彩就如同其他符号一样,如果没有图示的解释,往往很不容易被读懂。要是先注意威根姆触怒塔利弗先生的鹰钩鼻子,谁也不会觉得他的鼻子比他衬衫上的硬领更恶毒,可是一旦证实了他的恶毒行为,就应该去诅咒他衬衫上的硬领和他的鼻子了。

“我想,您是塔利弗太太吧?”威根姆先生说。

“是的,先生,以前的伊利莎白?多德森小姐。”

“请坐。找我有什么事要说吗?”

“是的,先生,”塔利弗太太说,她真的站在这个人面前,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勇敢,竟不禁心慌起来,但她还不知道从何说起。威根姆先生一声不吭地看着她,手在背心口袋里摸索着。

“我希望,先生,”她开口说,“我希望您不要以为我丈夫输了官司,法警上门,我的台布被卖光——天哪!我就对您怀有恶意,我接受的可不是这样的教育。我想您一定记得我父亲,先生,因为他是达莱先生的亲密好友,我们总是去他家跳舞,谁都不会像多德森家的小姐那么引人注目,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我们姐妹一共四个,您不会不知道我的姐姐葛莱格太太和迪安太太。至于说打官司,在死之前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东西被拍卖,我在出嫁以前从没见过,而且结婚之后也没有。我不幸下嫁到这样一个和我娘家境况截然相反的人家,我可不能为我的不幸负责。至于说要骗我像别人那样去指责你,先生,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从来没有人可以这样说我。”

塔利弗太太微微摇了摇头,看着她手绢的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