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费洛斯河上的磨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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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最后的得救5

第七章 最后的得救5

最后的斗争

九月的第二个星期,麦琪又呆坐在她的屋子里。午夜已过,一阵阵呼啸的狂风夹着雨点,狠狠地打在窗户上。露西来看她以后的第二天,天气突然变了,每天都是倾盆大雨,弗洛斯河的上游也是雨下个不停。老人们摇着头,说起六十年前,也是因为同样的天气引起水灾,冲走了桥,把这个镇害得十分凄惨。

现在,满不在乎的人、提心吊胆的人都睡着了。麦琪坐在临河的小起居室里,点着一支蜡烛,烛光照在她面前的一封信上。今天收到的这封信是她守到深夜的主要原因。她不知道时间是怎样过去的,也不想休息,在她的头脑里,已经没有了休息的念头。

麦琪最后一次去教区长那里是在前天,此后的倾盆大雨固然使她不能成行,但是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凯恩博士逐渐得知了教民们的想法,大家劝他不要毫不考虑地一味抑制教区内一般人的想法。凯恩博士虽然在这件事上问心无愧,并且打算不向卑鄙的舆论让步,但是最终鉴于他职务的特殊责任,迫使他不得不作出痛苦的决定。他含蓄地对麦琪说,赞成她留居在这里是造成他和教民不和的根源——会妨碍他发挥牧师的作用。他说他会写信给他的一位教友,替她找到一个适合年轻小姐干的职业。

可怜的麦琪嘴唇颤抖地听完这些话,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无力地说了一句“谢谢您——我很感激”,就冒着倾盆大雨走回了自己的住所。她不得不成为一个孤独的流浪者,她不得不离开这儿,没有家,也得不到任何人的帮助。第二天,她整天坐在因为乌云和大雨的影响而黯淡无光的屋子里,想着未来,拼命地忍耐着。

第三天结束了,现实又摆在她的面前。

信是斯蒂芬写来的。他已经从荷兰返回了默得堡,他把信寄给了圣奥格镇一个他信任的人。这封信从头至尾都是对她的谴责,埋怨她为了一种信念就打破他的全部希望。他是她所爱的人,是对她感情专一的男人。

啰 “她们写信跟我说你要嫁给凯恩,好像我会相信!可能有人告诉你我在旅行。我虽然到过一些地方,但我的心却从未离开你撇下我的那个地方。”

“麦琪!有谁像我这么痛苦?有谁受了我这么大的创伤?麦琪,让我回到你的身边吧!让我得到生命和善意吧!我现在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两个月的时间只是让我更加相信:没有你我永远不会关心生活。写给我一句话,说‘来吧!’,那么不到两天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

几个小时以来,麦琪的心里一直在经受着痛苦的折磨。她也曾想唤起别的思想,但是都被斯蒂芬的形象推开了。她不再看信,她似乎在倾听他诉说这些话,而这些话对她有奇特的诱惑力。前一天晚上她还在想,她必须为寂寞的未来负起后悔的重担,这只有依靠坚定的信心才能支持。但现在却有了一个招之即来的未来,若选择了这个未来,她就不用再艰苦地忍耐。斯蒂芬的悲惨声调和对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的怀疑使她惴惴不安,甚至使她跳了起来,想去拿笔和纸写“来吧!”

但是她的思想又畏缩了,意识到堕落的痛楚涌上了她的心头。不!她必须等待光明,在她征服痛苦和爱情的情感下,她又有了以前避开斯蒂芬时的感觉,她又有了露西站在她身旁的感觉,感到费利浦的信激发起她对过去平静生活的无限眷恋。

她一动不动地一直坐到深夜——只是在等待那一定会来临的光明。很久以前她记在心头的字句突然冲到了唇边。狂风暴雨所发出的巨大声响掩盖了她的喃喃低语:“我已经接受了十字架,我已经从你手中接受了它,我就一定会背负着它,直到死亡来临;因为你已经 把它放在我身上。”

但不久她又抽噎着说道:“斯蒂芬,原谅我!事情会过去的。”

她拿起信,在蜡烛上引燃后,把它丢在壁炉里慢慢燃烧。明天,她将写给他最后一封告别信。

“我一定会背负着它,直到死,可是离死还有多远哪!我还这样年轻,这样健康,我怎样才会有耐心和力量呢?难道我还必须斗争,还必须失败,还必须后悔吗?难道我还必须在生活中遭受其他的磨难吗?”

带着这种绝望的哀号,麦琪跪在桌旁,用手紧紧蒙住了布满愁容的脸。她的灵魂飘向那永远和她在一起的冥冥中的慈悲的上帝。她在体验巨大的渴望时,一定学到了什么吧!她一定体会到人类的柔情和长期受苦的真谛了吧!这是不常犯过失的人们很难领会的。“啊!上帝,如果我的寿命是长的,就让我活着去祝福和安慰——”

就在那时,麦琪突然感到膝头和脚上一阵发冷,她吃了一惊,原来水在地上流着。她吓得跳了起来,水在门下面的通道里淌着。她一点也不慌张,她知道大水来了!

过去十二个小时里,她的情绪一直很激动,现在她已经异常平静了,她没有叫嚷,赶紧拿起蜡烛,跑到楼上,保勃?杰金的卧房的房门半开着,她走进去使劲摇晃他的肩膀。

“保勃,大水来了!已经到屋里来了!我们去看看是不是能设法将船保护好。”

她点亮了蜡烛,保勃那可怜的妻子一边一把抱起她的孩子,一边哭嚷起来。麦琪又匆匆下楼来看水是不是涨得很快,她正在察看的时候,不知什么东西猛地撞到了窗户上,将铜条镶的玻璃和旧木窗框都击得粉碎,摔落下来,接着水涌进来了。

“是船啊!”麦琪嚷道,“保勃,下来弄船!”

她并没有被吓得发抖,她冲进快涨到她膝头的水里,靠着自己放在楼梯上的蜡烛闪动着的微弱光芒,爬上窗台,爬上了船头,钻出窗户来到船里。不久,保勃也来了,他连鞋子和袜子都没有穿,只是手上提着个灯笼。

“啊!它们都在这里——两条船都在,”保勃说,他走进麦琪的那条船。“真怪,铁锚和铁索都没有松开。”

保勃激动地跳进另一条船,解开绳索,划着桨,他没有为麦琪所遇到的危险吃惊。当我们在危难中和大胆的人们作伴的时候,往往不会为他们担心,现在保勃正聚精会神地想着一个能行得通的办法,来保证屋子里束手无策的人们的安全。麦琪起来将他唤醒又带头行动,所以保勃隐约觉得她能协助保护他人,而不需要他人保护。

她也拿起一支桨将船划开,甩掉吊在船上的窗框。

“水涨得真快啊!”保勃说,“我怕水马上要冲进屋里去——这房子太低了。要是我能够,我还是想把普丽西、孩子和我妈妈都带到船上来,还是依赖水吧,因为老房子太不安全了。要是我放开船——可是您,”他嚷了起来,忽然举起灯笼照着麦琪,她冒雨站着,握了支桨,黑头发直滴水。

麦琪还没有来得及答复,就又有一股急流沿着一排房子冲过来,将两条船都冲到宽阔的水面上,水势猛地将这两条船冲到超出合流点之外很远的地方去了。

麦琪起初倒没觉得什么,也没有想到什么,唯一感到和想到的只是她已离开她所恐怖的那种生活,这是死亡的过渡期,却毫无死亡的痛苦,她一个人在黑暗中跟随着上帝。

一切都来得这么快——就像一场梦,通常的思绪都给打断了。她在座位上坐了下来,无知觉地握着桨,很久辨不明在什么地方。她感觉雨停了,看见朦胧的曙光划破了黑夜,将上面笼罩着的黑暗和底下深不可测的水面分了开来,才开始清醒过来。她被冲到洪水上面来了——这是她父亲从前常常讲的上帝的可怕的惩罚——也是她幼年做恶梦常梦到的。想到此处,她脑子里就浮现出她的老家、汤姆、她的母亲——他们都聚在一起听讲的情景。

“啊,上帝!我在哪儿呀?哪里是回家的路?”她在黑暗中凄凉无助地喊叫着。

磨坊那边的人怎么样了?那座磨坊有一次几乎被洪水冲毁。他们可能遇到了危险,遇到了不幸。她的母亲和她的哥哥,孤孤单单地待在那儿,得不到救助。这时候她全心全意地联想那件事,她看到了那两张她爱了很久的脸在昏暗中求助,可是得不到帮助。

这时,她正在平静的水面上漂荡——或许是在那洪水淹没的田野中漂泊。她没有感觉到眼前的凶险,所以还在想念老家。她集中精力望着幽暗的天幕,为了尽快看出自己到底在何处,发现一点儿她急于想去的地方的线索。

哦,那幽暗的水面越来越辽阔,浓云密布的雾幕越来越高,黑魃魃、亮晃晃的水面上,黑色物体越来越分明——这一切都是多么令人欢欣啊!是的,她可能是到了田野上了——那些是灌木树篱的顶。河在哪里呢?她往后看,看到一排排漆黑的树,向前看,什么都看不见;那么,河是在她的前面了。她握住一支桨,在刚产生的希望鼓舞下用力往前划。在渐渐的黎明中,她一会儿划桨,一会儿摇橹;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她身上,淌水的头发被风吹着,然而,她几乎没有任何肉体上的感觉——除了一种强烈感情引起的有力量的感觉。她感到老家的那些她怀念已久的人们会遭到危险和可能遇救,也意识到可能和哥哥重归于好。大难临头时,当我们生活里一切人为的东西都不存在的时候,当我们怀着人类的原始愿望团结一致的时候,彼此的争端、苛刻、怀疑还会存在吗?麦琪隐约感觉到这一点,因为她对哥哥的爱又强烈地涌现出来了,这种爱将后来那一切冷酷、残忍的侮辱和误解的现象都消除了,留下的只是深刻的、根深蒂固的不可动摇的早年在一起的回忆。

麦琪看见远处有一大片黑色,对——这准是圣奥格镇吧,这时候她知道从哪里走会看到熟悉的柳树,变黄了的栗树,还有高过树顶的旧屋顶!但现在这一切都没有颜色,所有这些都处在朦胧昏暗中。

她产生了把船划进弗洛斯河,然后经过丽波河,划到家门口的想法。但是她有可能被冲到下游很远的地方,但是在她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危险的同时,她同时也感到别无选择。于是她的船漂到河流里去了,飞快地漂着,远处的一切越来越近,天也越来越亮。

麦琪的心开始恐惧地跳动起来,她无可奈何地坐着,担心被丽波河口八块漂流的黑东西撞翻,但是担心很快就过去了。她已经过了丽波河口,现在,她可以看到桥已经断了,她必须使尽力量划船,可能的话,把船划出河流。

麦琪下定决心后,就站起来摇桨划船。河水流得很快,她听到临河的窗口中不断传出呼喊声。直到将近托甫顿时,她的船才从河里划了出来,她使出全力划过被淹没的田野,划回磨坊。她已经可以辨别出树木的颜色——可以看到右边远处古老的苏格兰枞树和家里的栗树。啊,它们埋在水里太深了,磨坊的屋顶呢?难道通往磨坊的那一头倒塌了吗?

麦琪划到了屋子前面,她高兴地喘着气。她没有听见任何动静,她的船和楼上的窗在同一个水平面上。她高声叫道:

“汤姆!妈妈!麦琪来了!”

不久,山形墙顶楼的窗户里就传来了汤姆的声音:

“谁啊?你有船吗?”

“汤姆,我是麦琪。妈在哪儿?”

“她不在这儿,前天就去嘎伦了,我马上就去下面的窗口。”

“是啊,上帝保佑了我,把我送到你这儿来。快来吧。没有别人了吗?”

“没有人,那人已经淹死了。把桨给我,麦琪。”

汤姆划开船,直到来到广阔的水面上,与麦琪面对面时,才明白所发生事情的全部意义。这种意义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绕上他的心头,使他对人生有了新的启示。他们默默地面对面坐着,互相望着对方,嘴里不说话,但思想却很忙碌。最后,汤姆的眼睛模糊了,他情不自禁地说出一句话来——旧时孩子气的“麦格西”!

麦琪没有回答,只是开始了抽泣,她的心里充满了与痛苦混杂在一起的奇妙的幸福感。

一会儿,她开口道:“汤姆,我们去找露西,看她是否安全,然后再帮助别人。”

汤姆不倦地划着船,力量与麦琪大不相同。船很快又划进了河流。

“派克大厦矗立在水中,”麦琪说,“也许他们已经接走了露西。”

他们没有再说别的话,河水又给他们带来了新的危险。码头上的一架木头机器刚坍倒,顺水漂过来大块大块的碎片。太阳正在上升,船的四周是一望无际的水面,快得可怕的碎片一目了然地向前漂流着。有一条船正沿着托甫顿房屋划,船上的人们看到了他们的危险,冲他们喊道:“快冲出河流!”

然而这已经无法办到了,汤姆看见死亡正在朝他们逼过来,巨大的碎片聚集在一起,横列在河流上。

“冲过来了,麦琪!”汤姆一边用深沉、沙哑的声音说,一边放下桨,搂住了她。

接着水面上就看不到这只船了,大块的碎片带着胜利者的姿态仍然匆匆地朝前漂去。

不久,船底浮了起来——金黄色水面上的一个小小黑点。

船浮起来了,但是兄妹俩却在永不分离的拥抱中沉了下去。最后的一刹那间,他们又重温了儿时亲密地拉着小手在野菊丛生的田野里漫游的无忧无虑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