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包法利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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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他的苍白的小脸上,直流汗珠,露出快乐的表情,又显得疲惫,困倦。广场上全是人,一直挤到房屋边上。所有的窗口都有人,胳膊肘支在窗子上,每个门口也都站满了人。朱斯坦站在药房铺前面,望着眼前的一切,仿佛发呆了一样。尽管全场很静,但是利欧万先生的声音在半空中就消失了。传到你身边的零碎的字句,也常常被人群中这里那里的椅子声打断。接着,人们又听到身后突然响起一声长长的牛叫声,或者是在街角的羔羊呼应的咩咩声。因为放牛的和放羊的都把他们的牲口一直赶到这里来了。它们不时地叫几声,同时伸出舌头把垂在嘴边的两三片叶子拉下来。罗多尔夫更靠近爱玛了。他放低声音很快地说:“世人的这种阴谋不使你感到厌恶吗?有没有一种感情他们不加以谴责?最高贵的本能,最纯洁的同情,都受到了迫害和诽谤。如果有两个可怜的灵魂要努力试试,他们拍打翅膀,他们相互呼喊。啊!迟早又有什么关系,过六个月,十年,他们会相聚的,他们会相爱的,因为这是命中注定的事,他们都是为对方而生的。”

他交叉起双臂,放在膝盖上,就这样抬起脸来,靠近爱玛,对着她凝视着。她看见在他的眼睛里黑色的瞳孔周围,发出一小道一小道的金光。她甚至闻到他抹亮头发的发蜡的香味。于是她不禁全身感到酥软,想到了在沃比萨尔带她跳华尔兹舞的那位子爵。他的胡须和眼前这位的头发一样,散发出香子兰和柠檬的香气。她不由自主地半闭上眼睛,好更好地闻进这股香味。但是,她坐在椅子上身子向后仰的时候,她看到在远处的天边,那辆旧的公共马车“燕子”正慢慢地走下勒依山坡,车子后面扬起一股长长的尘土。莱昂就是常常坐这辆黄色的马车来到她的身边,后来他从这条路走掉了,再也不回来了。她仿佛看见他在对面的窗口,接着一切都模糊不清了,朵朵乌云从面前飘过。她又好像在分枝吊灯的灯光下,挽着子爵的胳膊,跳着华尔兹舞,莱昂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就要过来……然而她一直感觉到罗多尔夫的脑袋在她身边。

这种甜蜜的感觉渗透着往日的欲望,它们如同一阵风刮起的沙粒,在弥漫在她心灵的幽香中旋转。她几次用力张大鼻孔,吸进缠在枝头的常春藤的清新气息。她脱下手套,擦了擦手,然后拿手帕对着脸扇风。她觉得自己的太阳穴跳动得很快,但是她听到了人群发出的嘈杂声和省议员朗读讲稿的声音。他说:“要继续下去!坚持下去!不要听从墨守成规的建议,也不要听从轻率的经验主义毫不成熟的意见!你们要特别致力于改良土壤,重视肥料,发展马、牛、羊、猪的纯种!让这些促进会成为你们和平的竞技场,胜利者走出的时候向战败者伸出手去,和他亲如兄弟,一同希望获得更大的成功!你们,可尊敬的仆人!谦恭的下人!你们辛苦的劳动至今没有被一个政府重视过,现在来接受对你们无声德行的奖赏吧。请你们相信,从此以后国家会注视你们,鼓励你们,保护你们,满足你们的合理要求,并且尽可能地减轻你们痛苦的牺牲和沉重负担!”利欧万先生这时坐了下来。

德罗泽雷先生站起来了,开始另一段讲话。他说的也许没有省议员说的那样词藻华丽,但是自有一种风格比较实际的特点,就是说知识比较专门,议论比较高雅,因此对政府的颂扬少了,宗教和农业讲得多了。他讲到宗教和农业的关系,它们如何一向促进文明的发展。罗多尔夫则对包法利夫人谈着梦、预感、磁性。演说的人追溯到社会的萌芽时期,向大家描述人住在森林深处、吃橡栗过活的蛮荒时代。然后人脱下了兽皮,穿上呢料,翻耕土地,种植葡萄。这是不是一件好事?这样的发现是不是弊多于利?德罗泽雷先生给自己提出了这个问题。罗多尔夫却从磁性慢慢地谈到姻亲关系。这时候主席先生举例举到辛辛纳图斯扶犁(辛辛纳图斯(公元前519—?)罗马政治家,公元前458年被罗马居民推举为独裁官,他接到任命时,还在自己小农庄的土地上耕地。),戴克里先种甘蓝(戴克里先(约(243—313),古罗马皇帝。),中国皇帝用播种表明一年开始。这个年轻男子同时在向这个年轻女人解释,这些无法抗拒的吸引力是前世造成的结果。

“所以,”他说,“为什么我们会相识呢?是什么机缘促成的呢?这肯定是我们特有的爱好使我们穿越长长的距离彼此靠拢,就像两条河流呀流的,最后汇合到了一起。”

他握住她的手,她没有把手缩回去。

“全面精良耕作奖!”主席喊道。

“比方,刚才我到你家里的时候……”

“授予甘康普瓦的比泽先生。”

“我当时想知道我能陪伴你吗?”

“七十法郎!”

“许多次我甚至想离开,可是我跟着你,我留了下来。”

“肥料奖。”

“就像我今天傍晚,明天,以后的日子,我整个一生,都留在你身边一样!”

“授予阿盖伊的卡隆先生金质奖章一枚!”

“因为我从来没有从我交往的人身上发现过如此完美的魅力。”

“授予吉弗里-圣马丁的班先生!”

“所以我,我将永远思念你。”

“因为他一头美利奴公羊(美利奴羊,是原产西班牙的细毛绵羊品种。)……”

“可是你会把我忘记的,我会像一个影子一样消失。”

“授予圣母院贝洛先生……”

“啊!不会的,我会在你的思想里,你的生活中有一点点地位的,是不是?”

“纯种猪奖,两名,授予莱厄里赛先生和居朗布先生,六十法郎!”

罗多尔夫捏紧她的手,觉得它发烫,在轻轻抖动,好似一只给捉住后想飞走的斑鸠。可是,也许是她想把手抽出来,也许是她要响应这个压力,她手指动了动。他叫了起来:“啊!谢谢!你没有拒绝我!你真好!你知道我是属于你的!让我看看你,让我仔细看看你!”

窗外吹进来一阵风,吹皱了桌毯。在下面的广场上,农妇们的大帽子全给吹得卷起来,就像在扇动的白蝴蝶的翅膀。

“含油种子榨后的渣饼的利用,”主席继续说。他加快说:“人粪肥,——种植亚麻,——排水,长期租约,——帮工服务。”

罗多尔夫不再说话了。他们两人互相望着,炽热的欲望使他们发干的嘴唇微微抖动。他们的手指,软弱无力,扭在一起。

“萨斯托-拉-盖里埃的卡特琳-伊丽莎白·勒鲁,在同一农庄服务五十四年,授予银质奖章一枚——值二十五法郎!”

“卡特琳·勒鲁,她在哪里?”省议员又问了一遍。她没有出现,听得见有些低声说话的声音:“去呀!”

“不去。”

“往左边走!”

“别害怕!”

“嘿!她多傻!”

“她到底来了没有?”杜瓦什大声嚷道。

“来了!……她就在这里!”

“那就让她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