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包法利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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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于是大家看到一个矮小的老妇人,神态惶恐,好像缩在她的破旧的衣服里一样。她脚上穿上了一双大大的木底皮面套鞋,腰上系着一条蓝色的大围裙。她的瘦脸围着一顶没有镶边的风帽(这种女帽包住头,在下巴下有扣带。),脸上全是皱纹,比一只干了的斑皮苹果还皱得厉害。红色短上衣的袖子里伸出一双关节粗大的长长的手。谷仓里的尘土,洗衣服的碱水,还有羊毛的粗脂,使她的这双手结了硬皮,全是裂痕,变得僵直,虽然用清水洗过了,看上去还是很脏。因为它们总在使用,老是半张开着,仿佛它们本身就是经受无数辛苦的小小的证据。她脸上表情刻板,有点像修女一样。悲哀或者感动,都软化不了她那暗淡的眼光。她经常和牲口待在一起,她也变得和牲口似的沉默和平静。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自己周围有这么多人,旗子,鼓声,穿黑礼服的先生,省议员的十字勋章,都使她心里很害怕。她一动不动地站住了,不知道是该向前走还是逃掉,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推她,也不明白评奖委员们为什么对着她微笑。这个做了半个世纪牛马的老妇人就这样站在这些笑容满面的老爷们的面前。

“过来,可敬的卡特琳—尼凯斯—伊丽莎白·勒鲁!”省议员先生说。他已经从主席的两只手里接过得奖人的名单。他看了一遍名单,又看了一遍老妇人,然后用慈父般的口气说:“过来,过来!”

“你耳聋吗?”杜瓦什从他坐的扶手椅上跳起来,说。他对着她的耳朵喊起来:“五十四年服务!银质奖章一枚!二十五法郎!这是给你的。”

她领到奖章,细细看了看,脸上流露出十分幸福的微笑。她走开的时候,只听见她喃喃自语地说:“我把它送给我们那里的本堂神父,请他给我做几堂弥撒。”

“对宗教多么入迷!”药剂师低下身子对公证人说。会结束了,人也散开了。既然演说稿已经念过,于是每个人都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一切都恢复了原来的习惯。主人责骂仆人,仆人痛打牲口,而这些牲口是无精打采的胜利者,两只角中间戴着一顶绿色圆冠,回到棚里去。这时候,国民自卫军跑上镇政府的二楼。他们的刺刀上穿着奶油圆球蛋糕,队里的鼓手提着一篮子酒瓶。包法利夫人挽起罗多尔夫的胳膊,他把她送回家里。他们在她家门前分手。然后他独自一人在草地上散步,等待宴会开始。宴会时间拖得很长,乱哄哄的,伺候得也不周到。大家坐得很挤,连胳膊肘都很难移动一下。

窄窄的木板做的长凳,被客人们坐得几乎压断了。他们拼命地吃。每个人尽情享用自己分到的一份,吃得前额上直冒汗。在餐桌上空挂着的几盏油灯中间,飘动着白色的热气,仿佛秋天清晨河上的水汽。罗多尔夫背靠着布帐篷,想着爱玛,他想得那样入神,什么也听不见。在他身后的草地上,一些仆人把脏盘子摞起来,他的邻座讲话,他不答理他们。别人给他斟满酒。喧闹声越来越响,可是他的头脑里却是静悄悄的。他在想她说的那些话,她嘴唇的样子,她的脸仿佛出现在一面镜子里一样,出现在筒状军帽的帽徽上,还闪着光。她的裙袍上的褶子顺着墙向下垂。想到未来,充满爱情的日子将无穷无尽地延续。

晚上放烟火的时候,他又见到了她,可是她和她丈夫、奥梅太太和药剂师在一起。药剂师非常担心烟火放偏会发生危险,不时地离开同伴,去叮嘱比内几句。花炮送到杜瓦什先生家里以后,因为过分小心,给藏在他的地窖里,结果火药受了潮,大都点不着。主要的一样是出现一条咬着自己尾巴的龙,完全没有点着。天空有时升起差劲的万花筒烟火,于是目瞪口呆的观看的人发出了一阵欢呼声,里面还夹杂着被人趁黑胳肢了腰的女人的叫声。爱玛一声不响,缩着身子,轻轻地靠着夏尔的肩膀,接着,抬起下巴,望着黑暗的天空中亮起的光芒四射的烟火。罗多尔夫借着点燃的灯笼的光,出神地望着她。灯光渐渐熄了。星星闪着亮光。天上落下几滴雨。她用方围巾包住了没有戴帽子的头。这时候,省议员的马车驶出了客店。车夫喝醉了,忽然迷迷糊糊起来。从远处望去,他的胖胖的身子露在车顶篷外面,在两盏车灯中间,随着车箱的前后颠簸,左右摇晃。

“的确,”药剂师说,“应该严厉惩罚酗酒行为!我希望每个星期在镇政府的门口专门挂一块牌子,写上每个星期里酒精中毒的人的姓名。而且,从统计学的方面看,它可以像公开的年鉴一样,需要的时候可以……啊,对不起。”

他又向消防队长跑过去。

“或者你派手下一个人,”奥梅对他说,“或者自己去一下,不会有困难……”

“安静一点吧,”收税官回答说,“因为不会出任何事!”

“你们放心好啦,”药剂师回到他的朋友身边,对他们说,“比内先生对我肯定地说,已经采取了一些措施,不会有火星落下来。水泵里放满了水。我们去睡觉吧。”

“说真的,我想睡了,”奥梅太太说,同时直打呵欠,“不过这没有关系,我们这个节日过得太好了。”

罗多尔夫带着柔和的眼光,低声重复说:“啊!是的,太好了!”

大家说过晚安以后,各自转身回家去。两天以后,在《卢昂明灯报》上登了一篇关于农业促进会的长篇文章,是奥梅先生在促进会后第二天满怀激情写出来的。

“为什么有这么多色彩,鲜花,花环?这些好似怒涛汹涌的海水的人群要奔向何方?赤日炎炎,休闲田上热浪滚滚,他们完全不顾?”

接着他谈到农民的境况。“政府确实做了许多事情,但是不够!要有勇气!”他对政府呼吁道:“无数项改革需要立即着手,让我们一一完成吧。”接着,他写到省议员的光临,他没有忘记写“我们民兵的雄赳赳的气概,”也没有遗漏写“我们非常活泼的乡村妇女”,还有秃顶的老人,“就像来会场的古代族长,他们中有几位是参加过我们不朽的军队的幸存者,听到雄壮的鼓声,依旧会感到心在激烈跳动。”他把自己列在评奖委员会前面几个委员当中,甚至在一条注里提醒人注意,药剂师奥梅先生,曾给农业协会送过一篇关于苹果酒的论文。他写到授奖的时候,用了过分夸张的笔调来形容获奖人的喜悦。“父亲拥抱儿子,哥哥拥抱弟弟,丈夫拥抱妻子。许多人自豪地出示他们朴实的奖章,自然,他们回到家中贤惠的妻子身边以后,一面流着眼泪,一面把奖章挂到他们小茅屋的不引人注目的墙上。”

“六时左右,在利埃吉阿先生的牧场上举行了宴会,参加大会的主要人物都聚在一起。宴会自始至终充满极其真挚的感情。大家一再举杯祝酒:利欧万先生提议为国王干杯,杜瓦什先生提议为省长干杯,德罗泽雷先生提议为农业干杯,奥梅先生提议为农业的两姊妹,工业和艺术干杯,勒普里谢先生提议为各方面的改进干杯。夜晚,耀眼的烟火突然照亮了天空,简直可以说是真正的万花筒,真实的歌剧布景,一时间,我们这个小小的乡镇竟以为给移到了《一千零一夜》的梦境中。

“应该指出,这次家庭聚会没有受到任何令人不快的事情干扰。”接着他又补充了两句:“惟一引入注意的是神职人员没有参加。毫无疑问,圣器室(代表教会。)从一种另外的角度来理解进步。那就随你们的便,罗耀拉的信徒们(罗耀拉(约1491—1556),天主教耶稣会创始人。这里指耶稣会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