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为了自卫呀!”爱玛说。
“是对你的丈夫吗?嘿!那个可怜的孩子!”
罗多尔夫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我只要粗俗无礼。”这叫她反感。
罗多尔夫对手枪的事考虑了许久。如果她是认真这样说的,他想,那就太可笑了,甚至有点可憎,因为他本人没有任何理由恨那位善良的夏尔,而且他是那种自以为最爱嫉妒的人。对这一点,爱玛向他发过郑重其事的誓,他觉得她的趣味比较低。此外,她变得更加容易动感情了。她一定要交换小肖像,剪下自己的一把头发送给对方,现在她又要一枚戒指,一枚真正的结婚戒指,表示永久的结合。她时常对他说到傍晚的钟声和大自然的声音,接着她对他谈到她的母亲,又谈到他的母亲。罗多尔夫的母亲已经去世二十年了,可是爱玛还用一些带点虚假的温柔的话来安慰他,就像安慰一个被遗弃的男孩。有时候,她甚至望着月亮对他说:“我相信,她们在天上会一起赞同我们相爱的。”
可是她是如此漂亮!他很少占有过一个像这样单纯的女人。这种不放荡的爱情,对他来说是件新鲜事情,使他摆脱了轻浮的习惯,他的自尊心和他的情欲都得到了满足。爱玛的狂热,照他的有产者的眼光看,是不值得重视的,然而在他的内心深处却觉得很吸引人,因为她是为他才表现得这样激情。于是,当他确信自己被她热爱的时候,他就不感到拘束了,不知不学地,他态度也改变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说一些温柔的话,感动得她流泪,也不再对她热烈地抚爱,那曾经使她如痴如醉的他们伟大的爱情,她一直沉湎在里面的,如今渐渐减弱,好像一条河流,河水在河床中消失,她看到了河底的淤泥。她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对他加倍地体贴,罗多尔夫呢,却越来越不掩盖他的冷淡的态度。她不清楚,她是后悔当初不应该对他屈服,还是相反,不希望更加依恋他。她为自己的软弱感到羞愧,这种羞愧变成了仇恨,只是肉体得到的满足减轻了仇恨。
这不是相互爱慕,这仿佛是一种持续的诱惑。他制服了她。她几乎怕起他来了。然而表面上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平静。罗多尔夫成功地照他的兴致来安排这种通奸行为。六个月以后,到了春天,他们面对面地相处,觉得就像一对夫妻一样,安安静静地维持着家庭里的火焰,不让它熄灭。现在又到了鲁奥老爹送火鸡来的时候,这是为了纪念替他医好腿的事。随礼物送到的照例有一封信。爱玛剪断把信拴在筐子上的绳子,打开信看,信里写道:“亲爱的孩子们:我希望你们接到这封信时,身体都很好,也希望这只火鸡和以前的一样好,因为我觉得它更嫩一点,如果我冒昧地再说一下,它也更大。不过下一次,为了变变花样,我给你们送一只公鸡来,除非你们偏爱吃火鸡。请把这只筐子,还有以前的两只,一起还给我。我遇到一件倒霉的事,有天夜里刮起大风,把我的大车棚的顶子吹到树林里去了。收成也不太好。总之,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去看你们,自从只剩下我一个人以后,我可怜的爱玛,现在我要离开家是很难了!”
在这里两行字之间出现了一块空白,仿佛老爹放下了笔想了一会儿。
“我吗,我身体不好,只不过不久前去伊夫托赶集,得了感冒。我去那里是想找一个放羊的,原来的那个被我解雇了,因为他对伙食过于挑剔。跟这样的强盗在一起真受罪!再说,他又是一个蛮不讲理的东西。
“我听一个小贩说,他在去年冬天到过你们那里做生意,拔了一颗牙,他说包法利工作总是那样勤奋。他的话并不叫我惊奇。他把他那颗牙拿给我看,我们一起喝了杯咖啡。我问他有没有见到你,他说没有,不过他看到马厩里有两匹牲口,因此我推断出生意很顺利。亲爱的孩子们,太好了,愿上帝将可以想得到的幸福赐予你们。
“我感到十分难过的是,我还没有看见过我心爱的外孙女贝尔特·包法利。我为了她,在花园里,你的卧室下面,种了一棵李子树。我不准别人碰它。以后把李子做成蜜饯,藏在大橱里,等她来的时候吃。
“再见了,亲爱的孩子们。我吻你,我的女儿,也吻你,我的女婿,还有小宝贝,我吻她的两颊。祝大家好!你们慈爱的父亲泰奥多尔·鲁奥”她把这张粗劣的纸捏在手里,捏了好几分钟。信里到处有拼写错误的字,但是爱玛从信里感受到了亲切的思念,它被罗罗唆唆地表达出来,就像一只半个身子藏在荆棘篱笆后面的母鸡咕咕叫一样。墨水是用炉灰吸干的,因为有一点灰色的粉末从信纸上落到她的裙袍上。她几乎像是看到了她的父亲对着壁炉弯下腰去拿火钳的样子,她有很长时间不在他身边了,那时候她坐在炉边的矮凳上,灯心草在壁炉里烧得劈啪一响,她用一根棍子拨,旺盛的火焰把棍子的一头燃了起来。……她记起了夏天的傍晚,处处映着夕阳,有人走过,小马便会嘶叫,接着就奔跑,奔跑……在她的窗下,有一只蜂箱,有时候,蜜蜂在阳光里旋转飞舞,撞到窗玻璃上,好像弹跳的金球。
那时候是多么幸福!多么自由!多么满怀希望!多么充满梦想!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她在她的心灵的历次遭遇中,境况接连变化中,在少女时期,婚后的时期和情妇的时期中,把一切都消耗完了。——在她的人生的历程里,不断地失去它们,如同一个旅客,把他的财富陆续丢在沿途所有的客店里。可是,是谁使得她这样不幸的?造成她烦乱不安的不寻常的灾难在哪里?她抬起头,向四周看,仿佛在寻找让她如此痛苦的原由。四周明亮的阳光照着搁物架上的瓷器。炉火燃烧着。她感觉到拖鞋下面的地毯很柔软。天气晴朗,空气温和宜人。她听到她的孩子在放声大笑。原来小女孩正在草上打滚,那是在翻晒的草。她趴在一个草堆顶上。女佣人拉住了她的裙子。莱斯蒂布多阿在旁边耙草。每次他一走近,她就弯下身,两条胳膊在空中乱挥。
“把她带到这里来!”她的母亲说,同时跑上前去亲她。“我多么爱你,我可怜的孩子,我多么爱你!”接着,她发现孩子的耳垂上有点脏,就赶快拉铃,叫人送热水来,给她洗干净,又给她换了内衣,袜子,鞋子,问她身体好不好,问了许多遍,好像出了远门回来一样,最后又吻了她,流了一些眼泪,才把她送回到女佣人手里。女佣人对这样过分疼爱孩子的表现,不禁惊讶得目瞪口呆。这天晚上,罗多尔夫发现她比平常显得严肃。
“这会过去的,”他心里估计,“这是一时心血来潮。”
以后他接连三次不来和她约会的地方。等到他再来的时候,她对他表现得冷淡,几乎有点蔑视他的神情。
“啊!你在浪费时间,我的小宝贝……”
他装作没有觉察到她忧伤地叹气,也没有看到她掏出了手帕。这是爱玛在后悔了!她甚至想到为什么她要嫌恶夏尔,如果能够爱他不是更好吗。可是他对她的回心转意并不特别地重视。这样,她虽然想做出一些牺牲,却感到万分的困惑,幸好这时候药剂师来给她提供了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