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包法利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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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他最近读到一篇赞扬一种治疗畸形足的新方法的文章。他是一个拥护进步的人,因此想出这个为本乡本土尽力的想法,雍维尔要达到一定的水平,应该施行医治畸形足的手术。

“因此,”他对爱玛说,“会冒什么风险呢?你好好看看(他扳着指头数这种尝试的好处):成功几乎是肯定的,给病人减轻痛苦和美化外形,让实施手术的人很快出名。譬如说,你的丈夫为什么不想给金狮客店的那个可怜的伊波利特治一治呢?请你注意,他被治好后,自然会讲给来往的旅客听,而且(奥梅放低声音,看了看四周),谁能阻拦我给报纸送去篇介绍这件事的小文章呢?嘿,我的上帝!一篇文章流传开去……大家都会谈论它……结果终于像滚雪球那样!谁知道呢?谁知道呢?”

的确包法利可能会成功,没有什么向爱玛表明他缺乏才干。如果能促使他从事这一件名利双收的工作,那她该多么称心如意啊!她只需要比爱情更牢固的东西可以依靠上去。夏尔受到药剂师和她的鼓励,终于被说服了。他托人从卢昂带来杜瓦尔博士(杜瓦尔(1796—1876),法国医学博士。)的著作,每天晚上,他双手捧着头,专心阅读这本书。他研究马蹄足,内翻足,外翻足,也就是说,趾畸形足,内畸形足,外畸形足(或者说更清楚一些,就是脚长的各种不同的歪形,往下歪,往里歪,或者往外歪),还有底畸形足和踵畸形(换句话说:是底歪足和跷尖足)。奥梅先生用了各种理由劝客店伙计接受手术。

“也许你只感到一点点疼,好像稍微放点血一样给扎一下,还没有摘掉一些老茧那样疼呢。”

伊波利特转动惊讶的眼睛,在考虑他说的话。

“再说,”药剂师接着说,“这并不关我的事!是为了你!纯粹是出于人道主义!我的朋友,我多想看到你不再瘸着腿,摇着腰部走路,那模样真难看,不管你怎样说,那可大大地妨碍你现在干的活儿。”

于是奥梅向他描述手术以后他会感到更加快活,走起路来会更加轻捷。他甚至暗示,还会更讨女人喜欢。这个马夫突然笨拙地笑了。接着,奥梅利用他的虚荣心来刺激他。

“真见鬼,难道你不是一个男子汉吗?要是叫你去当兵打仗,那你怎么办呢?……咳!伊波利特!”

说完奥梅就走开了,同时嘴里说,他真不理解,为什么人会这样固执,这样糊涂,竟会拒绝科学带来的好处。不幸的人让步了,因为他面对的像是一个进行密谋的集团。从来不管别人事情的比内,勒弗朗索瓦太太,阿尔特米丝,邻居,甚至镇长杜瓦什先生,全都劝说他,开导他,使他感到不好意思。可是让他最后下决心的是“不要他出一文钱”。包法利甚至负责提供做手术的器械。是爱玛想到要这样慷慨的,夏尔同意了。他从内心深处感到他的妻子是一位天使。依照药剂师的建议,他找一个细木工匠,还有一个锁匠做帮手,做了三次,才做成一个盒子一样的东西,大约重八斤(指法国古斤,各地重量不一,从380克至550克。),铁,木头,铁皮,皮革,螺丝,螺帽,全都没有少用。不过,要弄清楚割伊波利特的哪条腱,就得先知道他是什么类型的畸形足。

他有一只脚和腿几乎成了一条直线,可是不妨碍它向里弯,因此是马蹄足,又带有轻微的内翻足,或者是轻微的内翻足又加上严重的马蹄足。这只马蹄足确实和马蹄一样宽,皮肤粗糙,肌腱干硬,脚趾粗大。黑黑的趾甲像马蹄铁上的钉子,而长了这种畸形足的人却从早到晚,像一头鹿一样奔跑着。大家时常看见他在广场上围着一辆辆大车跳跳蹦蹦,两条腿一高一低,却忙着替人效劳。他的这条腿甚至好像比另一条更有力。跛的腿使用得多,仿佛给锻炼得具有了坚韧和刚毅这些精神品质。别人要他干什么重活,他更喜欢信赖这条腿。既然这是马蹄足,那就应该割断跟腱,至于要治内翻足得动前胫骨的肌肉,只好留待以后做了。因为医生不敢一次冒险进行两次手术,而且他害怕弄伤他不清楚的重要部位。昂布鲁瓦兹·帕雷(昂布鲁瓦兹·帕雷(1509—1590),是法国著名的外科医生,曾在王室中服务。

)在寒尔苏斯(塞尔苏斯,古罗马帝国的著名医生,他编写的《医学》被公认为优秀的医学经典文献。)以后一千五百年,第一次做动脉即时结扎手术,迪皮特伦(迪皮特伦(1777—1835),法国著名的外科医生。)穿过一层厚厚的脑髓,切开一个脓肿,让苏尔(让苏尔(1797—1858),法国著名外科医生,在医学史上首次成功地切除上颌骨。)第一次切除上颌骨,他们肯定都没有像包法利先生手拿手术刀走过伊波利特的时候,心跳得这样快,手这样抖,神经这样紧张。和在医院里一样,可以看到在旁边的一张桌子上,放着一堆旧布纱团,蜡线,许多绷带,堆成一座金字塔形的绷带,药剂师那里的所有绷带。奥梅先生从早上起就忙着这些准备工作,这是想向大家炫耀炫耀,同时也是安慰一下自己。夏尔扎破了皮肤,后来听见喀嚓一声。腱割断了,手术做完了。伊波利特惊讶万分,一时不能平静下来。他弯下身子,不停地吻包法利的双手。

“好啦,安静下来吧,”药剂师说,“以后再向你的恩人表示感谢。”

他走了出来,把手术结果告诉五六个待在院子里的好奇的人,他们原来以为伊波利特会笔直地走到他们面前。夏尔把他的病人的腿套进那个机械里,然后回家去了,爱玛正焦虑地站在门口等他。她扑上去拥抱他。他们坐下来吃饭。他吃得很多,甚至在最后吃点心的时候他还要喝一杯咖啡,这是星期天家里有客人来他才允许自己享受一下的高级奢侈品。这个晚上大家都很高兴,一直谈个不停,怀着共同的梦想。他们谈到将来会得到的财富,怎样改善家里的现状。他看到自己越来越受到尊重,生活越来越舒适,妻子始终是那样爱他。她呢,因为有了一种新的、美好的、更为健康的感情,全身舒畅,感到说不出的幸福,最后对这个热爱她的可怜的大孩子也产生了少许的柔情。她一时也想到了罗多尔夫,可是她的眼睛立刻又转到夏尔身上。她甚至惊讶地发现他的牙长得并不难看。他们已经上床了,这时候奥梅先生不顾厨娘的阻拦,突然跑进他们的卧室,手上拿着一张刚写好的纸。这是他准备送到《卢昂明灯报》的宣传稿。他拿来给他们看。

“请你自己念吧。”包法利说。他念起来:“虽然成见像一张网,依然罩着欧洲一部分土地,但是阳光已经开始照进我们的乡村。就在本星期二,我们小小的雍维尔镇成了一次外科手术试验的场所,这次试验也是一次崇高的慈善性质的行动。包法利先生,我们的一位最杰出的医生……”

“啊!这过奖了!过奖了!”夏尔说,他激动得连气也透不过来了。

“不,不,一点没有过奖!应该这么说!……‘给一个跛子动了手术……’我没有用科学术语,因为,你知道,在报纸上……也许不是人人都能懂的,应该使群众……”

“的确是这样,”包法利说,“请继续念下去。”

“我接下去念,”药剂师说,“包法利先生,我们的一位最杰出的医生,给一个跛子动了手术。此人名叫伊波利特·托丹,在阅兵广场勒弗朗索瓦太太开的金狮客店做了二十五年马夫。由于这次尝试是新鲜事,而且对患者十分关心,居民都被吸引前来观看,客店门前真是拥挤不堪。施行手术如同施行魔法,皮肤上仅仅出了几滴血,仿佛是说明难以制服的腱终于在医术的力量下屈服了。奇怪的是病人并不觉得疼痛(我们‘亲眼目睹’(药剂师在这里用了一个拉丁文短语。)可以证明)。他的状况到目前为止令人十分满意,足以使人相信他短期内即可康复。

谁能说在下一次镇上的节日上,我们不会看到我们善良的伊波利特在一群快活的伙伴当中跳酒神(酒神,罗马神话中叫巴克斯,希腊神话中叫锹俄尼索斯。)舞呢·在众人面前,他用他狂热的蹦跳的舞姿证明他完全治好了。光荣属于慷慨的科学家!光荣属于不知疲倦、日夜操劳、为改善人类命运或者减轻人类痛苦而奋斗的人!光荣!三倍的光荣!难道现在不是大声欢呼瞎子能看、聋子能听、跛子能走路的时候到了吗(见《圣经》《新约》的《以赛亚书》第三十五章:“那时,瞎子能看,聋子能听,跛子能跳跃舞蹈,哑巴能歌唱。”)?从前宗教向它的教民许诺的事情,如今科学给所有的人实现了!这件非凡的治疗经过以后相继的各个阶段,我们将陆续报道给读者。”

五天以后勒弗朗索瓦大妈惊慌失措地跑来大声喊道:“救人呀!他要死啦!……我吓坏了!”

夏尔急忙向金狮客店跑去,药剂师看到他经过广场,帽子都没有戴,他也不管药房了。他赶到客店,直喘气,满脸通红,焦急不安,问每个向楼上走的人:“我们关心的畸形足病人怎么啦?”

这个畸形足病人正在痛苦地抽搐,腰也直不起来,套在腿上的那个器械不停地撞墙,快把墙撞破了。他们万分小心,不让腿的位置移动,取下那只盒子,他们看到了一个可怕的景象。脚肿得不像脚了,上面的皮肤全都好像快裂开似的,并且布满了那样少有的机械弄出来的瘀斑。伊波利特早就喊痛了,可是没有一个人留意,应该承认他喊并不完全对。他们让他的腿自由几个小时。可是等到肿刚刚消了一些,这两位学者就立刻认为要把腿重新放在盒子里,还要套得更紧,好使它好得更快。结果三天以后,伊波利特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他们再一次把那种机械取下来,他们看到的结果使他们大吃一惊。

连小腿也肿了,发出青灰色,到处有水疱,渗出黑色液体。情况变得严重起来。伊波利特开始感到苦恼。勒弗朗索瓦大妈把他安置在靠近厨房的小厅里,让他至少能散散心。可是每天来小厅吃饭的收税官很不客气地抱怨身边有这样一个人,于是伊波利特又给转移到台球房里。他躺在那里,盖着厚被,脸色苍白,胡子长得老长,眼睛眍进去,哼个不停,直冒汗的头还不时地在落满苍蝇的肮脏的枕头上转来转去。包法利夫人来看他,给他带来敷药用的布,安慰他,鼓励他。共实他并不缺少做伴的人,尤其是在赶集的日子,一些庄稼人在他四周打台球,把台球杆当剑斗来斗去,抽烟,喝酒,唱歌,大叫大嚷。

“你好吗?”他们拍拍他的肩膀问道。“啊!看上去你并不怎样神气!不过这是你自己不好。你应该这样做,应该那样做。”

他们对他讲有些人用别的方法而不是用治他的方法把病治好的事情,接着,像是安慰他,又补充说:“因为你太看重自己的身体了!起来吧!你真像一个娇生惯养的国王!啊!没有关系,老滑头,你身上的气味可不大好闻!”

的确,坏疽越来越向上扩散。因此包法利自己也像得了病一样。他每个小时来,时时刻刻来。伊波利特用充满惊恐的眼光望着他,呜咽着,结结巴巴地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好呀?……啊!救救我吧!……我多么倒霉!我多么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