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包法利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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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医生走的时候总是叮嘱他尽量少吃东西。

“别听他的,我的小伙子,”勒弗朗索瓦大妈说,“他们已经把你折磨得够惨的了!你的身体还会虚弱下去,来,大口吃吧!”

她给他送来好喝的汤,一片羊腿肉,一块肥肉,有时候还拿来几杯烧酒,但是他却没有勇气把杯子端到嘴唇前面。布尔尼西安神父听说他病情恶化,叫人带他去看看病人。他一开始先对病人的痛苦表示同情,同时声称应该感到高兴,因为这是上帝的旨意,并且要赶快利用这个机会,和上天和解。

“因为,”教士用慈父般的口气说,“你有些忽视你的义务,在礼拜仪式上很少见到你,你有多少年没有走近圣餐台啦?我知道你干活很忙,世间的种种琐事使你无法想到拯救自己的灵魂。可是现在是考虑这件事的时候了。不过你不必灰心失望。我知道有些犯了大罪的人,快到上帝面前接受审判(你还没有到这个地步,这我清楚)时,他们恳求上帝怜悯,自然平平静静地死去。希望你能完全和他们一样,给我们做好榜样!因此,要先行准备,那么谁能阻止你早晚念一遍‘敬礼仁慈的玛利亚’和‘我们在天上的父亲’(“我们在天上的父亲”,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六章。)!对,早晚念吧!为了我,为了好让我感激你。这有什么好为难的呢?答应我这样做,行吗?”

不幸的人答应了。以后的日子里,本堂神父接连来。他和客店女老板聊天,甚至还讲了一些轶事趣闻,其中插进去笑话,还有伊波利特听不懂的双关语。然后,一等到有了机会,他又摆出一副恰如其分的面孔,重新谈起宗教问题来。他的热忱看来好像得到了成功,因为不久以后,畸形足患者就表示如果他病好,希望去普恩教堂(在卢昂。)朝圣。布尔尼西安先生听了后回答说他看不出这有什么不方便的,有两个预防措施总比只有一个好。“反正不会有一点危险的。”

药剂师对称之为“教士的阴谋”十分恼火,他声称这会妨碍伊波利特恢复健康,他一再对勒弗朗索瓦太太说:“不要打扰他!不要打扰他!你们的神秘主义会扰乱他的精神的。”

可是这位大妈再也不想听他的话。他是“造成这一切的祸首。”

她存心和他做对,甚至在病人的床头挂了一只盛满水的圣水缸,里面插了一枝黄杨。不过宗教并不比外科强,看来一样救不了病人。无法遏止的坏疽不断地扩展,向腹部上升。换药水,改糊剂,都毫无用处。肌肉一天一天地萎缩下去。最后勒弗朗索瓦大妈万不得已问夏尔她能不能请纳夏特的卡尼韦先生来看看,他可是一位名医,夏尔只好点头表示同意。这位同行是医学博士,五十岁,在社会上有很好的地位,并且自信心很强,他看到这条坏疽已经生到膝盖的腿,毫不掩饰地发出轻蔑的笑声。然后他直截了当地宣布要切除这条腿,立刻又跑到药剂师那里大骂那些把一个可怜的人弄成这种样子的蠢驴。他抓住奥梅先生上衣的扣子,在药房里大声叫骂:“这就是巴黎的新发明!这就是京城里那些先生的好主意!这和医斜视,用氯仿,膀胱碎石术一样,极端残忍,政府都应该禁止!可是有些人要充内行,硬把药塞给你吃,根本不关心结果会怎样。我们这些人,可没有这样的本领。我们不是专家学者,不是花花公子,不是爱充好汉的人;我们是医生,是给人治病的,我们不会想入非非,给一个身体十分健康的人动手术!治好畸形足!畸形足能够治好吗!这好比要把一个驼背拉直!”

奥梅听着这番议论,心里感到很不好受,他用奉承的微笑来掩盖自己的不安。他需要谨慎地对待卡尼韦先生,因为这位医生开的药方有时也会送到雍维尔来的,因此他没有为包法利说几句辩护的话,甚至一声也不吭。他放弃了原则,为了他生意上更大的利益,他牺牲了他的尊严。卡尼韦大夫要切除病人的大腿,这是镇上一件重大的事情!这一天,全镇的居民都一早起床。那条大街上虽然全是人,可是却笼罩了一种凄惨的气氛,仿佛这里有人要被执行死刑一样。大家在食品杂货铺里谈论伊波利特的病,各家店铺都不做买卖了。镇长的妻子杜瓦什夫人待在窗口一步也不走开,焦急地盼着看到做手术的医生到来。

他亲自驾着自己的双轮轻便马车来了。他的肥胖的身体把车子右边的弹簧压得时间太长,它塌了下去,于是马车走起来有些歪斜。人们能看到在他身边另一个坐垫上有一个包着红色的软羊皮的大盒子,三副铜搭扣发出颇为气派的光泽。当医生赶着车像一阵旋风似地走进金狮客店门廊的时候,他大声喊叫,要人给马卸套,后来他又走到马厩里看他的马燕麦吃得好不好,因为他每次到了病人家里,首先不放心的就是他的母马和他的马车。说到这一点,人们甚至说:“啊,卡尼韦先生,这是个怪人!”他的泰然自若、不会改变的态度使别人更加敬重他。世上的人可以全都死光,一个不剩,而他的习惯却是丝毫不会改变的。奥梅来了。

“我指望你的帮助,”医生说,“准备好了没有?开始吧!”

但是药剂师满脸通红,承认他太敏感,不能在场看这样的手术。

“一个人仅仅做旁观者,”他说,“你知道,思想就会十分紧张。此外,我的神经系统是如此……”

“算了!”卡尼韦打断他的话说,“我看你呀,相反,是容易中风。况且,我并不感到惊奇,因为你们这些药剂师先生成天给关在你们的厨房里,最后自然会改变你们的气质。最好看看我,每天早上我四点起床,我用冷水刮胡子——我从来不觉得冷,我不穿法兰绒衣服,我没有得过感冒,身体可结实呢。我有时这样过日子,有时那样过日子,随遇而安,知足常乐。所以我不像你这样娇嫩,我给一个基督徒截肢,跟宰杀随便什么家禽一样。所以,你会说,是习惯……是习惯!……”

于是,这两位先生根本不管在被子下面焦急得直出汗的伊波利特,开始聊起天来。药剂师说外科医生的沉着冷静可以和一位将军相比,这个比较卡尼韦听了很高兴,他便大谈特谈他的医术有哪些要求。他把行医看作是一种神圣的职业,虽然那些没有得到博士学位的医生败坏了这种职业的名声。最后终于谈到了病人,他检查了奥梅带来的绷带,就是给畸形足动手术用过的那些绷带,提出要一个人帮他按住要动手术的腿。人们把莱斯蒂布多阿找来了。卡尼韦先生卷起了袖子,走进台球房,药剂师跟阿尔特米丝和女老板待在一起,两个女人的脸比她们的围裙还白,耳朵贴在门上细细听着。在这个时候,包法利不敢从家里走出半步。他待在楼下客厅里,坐在没有生火的壁炉旁边,下巴贴住胸,双手合掌,两眼发愣。他在想:多么不幸!多么失望!可是他已经采取所有可以想象得到的预防措施。是天数介入造成的。

这无关紧要吗!如果伊波利特以后死了,是他杀死了他。再说,将来他出诊别人问起来他怎样解释呢?不过,他在想他在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他反复想,也没有想出来。最有名的外科医生也会出差错的,只是大家决不会相信!相反,大家会笑话他,诽谤他!这件事会传到福尔日!传到纳夏特!传到卢昂!传到四面八方!谁知道有些同行会不会写文章谴责他?一场笔战将随之而来,就得在报纸上答辩。伊波利特甚至会对他起诉。他看到自己声名狼藉,倾家荡产,无路可走!无数的假设涌进他的想象,他的头脑在这些假设中间摇晃,像一只卷到大海上随波浪翻滚的空木桶。爱玛坐在他对面,望着他。她不想分担他的耻辱,她感到的是另一种耻辱,这就是她居然以为像这样的一个人会有成就,她多少次地观察,居然还不能看出他是如此平庸。夏尔在房间里前后左右地走来走去。他的长统靴踩得地板嗄吱嗄吱响。

“坐下来”,她说,“你让我烦死了!”

他又坐下了。她是这样精明,怎么会又一次弄错了呢?此外,是什么可悲的古怪想法害得她的生活要不断做出牺牲?她想起她渴求奢侈享受的天性,心灵上的贫困,婚姻和家庭生活的卑贱,她好像受伤的燕子落进污泥里一样,她渴望得到一切,她拒绝接受的一切,她本来能够得到的一切。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全镇是一片静寂,突然一声凄厉的叫喊穿过天空。包法利脸色发白,差点昏倒。她做了一个显得烦躁的手势,皱起眉头,接着继续陷入了沉思。这是为了他,为了这个人,为了这个什么都不懂、什么感觉都没有的人!因为他就在那里,安安静静,甚至没有想到他的可笑的姓名从今以后会败坏他的名声也会败坏她的名声。她曾经做许多努力来爱他,她因为顺从另外一个而后悔地哭过。

“可是,这也许是外翻足?”一直在思考的包法利忽然叫起来。这句突如其来的话,猛然落到她的思想里,仿佛一颗铅弹落到一个银盘上。爱玛浑身哆嗦,抬起头来,想猜出他要说的是什么意思。他们两人默默地对望着。因为他们在思想上彼此相距很远,现在面对而坐,几乎都惊奇万分。夏尔用醉汉一样模糊不清的眼光望着她,同时一动不动听着被截肢的人最后的喊叫声,声音拖得长长的,接连不断,有时夹进一阵阵尖叫,好像远处被宰杀的牲口的号叫声。爱玛咬着发白的嘴唇,手指间转动着一段她折断的珊瑚骨。她用闪着怒火的眼睛盯住夏尔看看,仿佛是两支准备射出的火箭。现在他的一切都使她生气,他的面孔,他的服装,他没有说出来的话,他整个人,总之,他的存在。

她后悔过去坚守贞节,好像后悔犯了一件罪行似的,还保留下来的一点道德观念在她的自尊心的狂暴的冲击下也崩溃了。她对私通成功引起的恶意讽刺沾沾自喜。情人又回到她的思念中,而且带着令人心醉的魅力。一种新的热情把她的心灵推向这个人的形象,她将她的心灵紧贴在他的身上。夏尔仿佛离开了她的生活,永远不再出现,不可能出现,而且消失了,就像他即将死去,在她眼前咽气一样。从人行道上传来了脚步声。夏尔连忙去望。他透过放下的百叶窗看到在菜市场边上,明亮的阳光下面,卡尼韦大夫在用薄绸手帕揩前额上的汗。奥梅在他后面,手上捧着一个红色的大盒子,两个人向药房走去。这时候,夏尔感到丧失了勇气,同时心中突然又升起温柔的感情,转过身来对他的妻子说:“亲亲我,亲爱的!”

“别来打扰我!”她气得脸都红了,说道。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他惊愕地重复问道。“你冷静一下,镇定下来!你清楚地知道我爱你!……来吧!”

“够啦!”她带着可怕的神情叫道。爱玛跑出客厅,用力关门,把墙上的晴雨表也震了下来,在地上跌碎了。夏尔倒在扶手椅里,不知所措,他猜想她可能出了什么事,怀疑她又生了神经官能病。他哭了起来,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在他周围有什么不吉利的和难以理解的东西转来转去。这天晚上,罗多尔夫来到花园里,发现他的情妇站在台阶最底下的一级等他。他们紧紧拥抱,两个人的所有的怨恨像雪一样,在这样的热吻中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