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包法利夫人
229100000008

第8章

房子的正面全是砖砌的,正好沿街,或者不如说沿着大路。门后面挂着一件小领披风,一副马笼头,一顶黑皮鸭舌帽,在一个角落的地上放了一副沾满干泥的绑腿。右边是客厅,也就是说是吃饭和起居的房间。鹅黄色墙纸在最上面卷起一道白花的边饰,因为做底子的粗布没有拉平,墙纸老在颤动。镶着红饰绦的白布窗帘,顺着窗子交叉地挂着。在狭窄的壁炉框上放着一只有希波克拉底(希波克拉底,古希腊医师,被称为“医学之父”,生平不详。)头像的座钟,它在左右各一支的有椭圆的球形罩的包银烛台当中闪闪发光。过道的另一头是夏尔的诊室,一间六步宽的小房间,有一张桌子、三把椅子和一张看病时坐的扶手椅。一册册《医学词典》几乎塞满了一只枞木书架的六层格子。这些书没有裁过,但是经过一次转售,装订有了损坏(法国很多书的边是不切开的,读时自己裁开。文中说明两件事,一,这部词典买来时是旧书,二,夏尔至今尚未看过。)。在看病的时候,黄油炒面粉的香味会透过墙送过来,同时在厨房里能听见病人在诊室里咳嗽的声音和细述病历的声音。

再往里走,直接面对有马厩的院子敞开着门的是一间有一口炉灶的破旧的大房子,现在它被用做柴房,食物贮藏室,杂物仓库,里面堆满了废铁,空桶,坏掉的农具,还有许多别的东西,上面全是尘土,无法猜出它们是做什么用的。园子的长度超过宽度,夹在两道掺有禾杆的泥土墙当中,贴墙种的全是杏树。园子头上是一道荆棘篱笆,将它和田野隔开。园子当中有一个砖石底座的石板日规。四块种满瘦小的犬蔷薇的花坛对称地围住一块方形的菜地,里面种的都是比较实用的蔬菜。园子的最里面,在几棵云杉树底下,有一座在读日课经的本堂神父石膏像。爱玛走到楼上。第一个房间没有家具。但是第二间,作为新房的一间,在挂着红色帷幔的卧室里,有一张桃花心木大床。一只贝壳盒子放在五斗橱上,作为装饰用的摆设。在靠近窗子的书桌上,一只大肚玻璃瓶里插着一束白缎饰带系着的橙花。这是新娘的一束花,以前的那个人的花。她望着它。夏尔发觉了,拿起那束花送到顶楼上。这时候爱玛坐在一把扶手椅里,她带来的东西都放在她的四周。

她想到装在一只纸板盒里的她的结婚花束,她沉思着,问自己万一她死了,别人会怎样处理这束花呢。开始几天,她忙着考虑怎样将家里的布置改变一下,她拿掉了烛台上的球形罩,叫人贴上新墙纸,重新漆了楼梯,在园子里的日规四周放了几条长凳,她甚至问怎样装一个喷水养鱼池。最后,她的丈夫知道她喜欢乘着马车闲逛,就买了一辆旧的双座轻便马车。不过一装上新的灯和有花纹皮的挡泥板,几乎就像一辆英国式的轻便双轮马车。因此他感到很快乐,毫无一点忧虑。两人面对面地吃饭,傍晚在大路上散步,她用手抚弄两鬓的头发,看到她的挂在窗子长插销上的草帽,还有许多夏尔过去从来没有想到其中会有乐趣的事,现在都组成他的接连不断的幸福。早晨,在床上,并肩睡在枕头上,看着阳光照着她金黄色面颊上的汗毛,她的睡帽边上的长条花边遮住她的半张脸。这么近地看她,她的眼睛仿佛变大了,特别是她醒过来接连几次张开眼皮的时候。那双眼睛在阴影里是黑色的,在阳光里成了深蓝色。它们好像有一层叠着一层的颜色,在深处颜色最深,越接近珐琅质的表面越淡。

他自己的眼睛紧盯着对方的眼睛的深处。看到自己在那里面是一个小人,从头到肩膀,还有包住他头的方围巾和敞开的衬衣领口。他起床了。她走到窗口好看他离开家。她胳膊肘支在窗沿上,在她的左右两边各放着一盆天竺葵。她的晨衣宽松地穿在身上。夏尔在街上踏着界石,扣住他的马刺。她在楼上不停地对他说话,用嘴咬下一片花瓣或者一片绿叶,朝他吹去。它们像小鸟似地,在空中飞舞,飘浮,又转了几个半圆圈,挂到站在门口不动的白色老母马的乱蓬蓬的鬃毛上,然后落到地上。夏尔骑在马上,给她送去了一个飞吻。她招招手来回答他。她关上窗子,于是他上路了。他走在大路上,大路像一条全是尘土的带子,没有尽头地向前延伸;有时走到低凹的小路上,这里的树木都弯着身子,整条路就像一道绿廊;有时走到田间小径上,田里的小麦长到他的膝盖那里,阳光照在他的肩膀上,早晨的空气送进他的鼻孔。他心里充满昨夜的欢乐,心情平静,肉体得到满足。他一面走一面咀嚼自己的幸福,就像饭后还在回味正在消化中的块菰的味道一样。

一直到现在,他的生活中有过什么幸福呢?是他的中学时期吗?在学校里他被关在高墙当中,孤单一人,四周全是比他有钱、有力气的同学。他的口音引得他们发笑。他们嘲弄他的服装。他们的母亲到会客室来的时候,手笼里总装着糕点。是以后他学医的时期吗?钱袋从来没有饱满过,无法请一个小女工跳四组舞,本来她可以成为他的情妇的。再以后,他和那个寡妇一起生活了十四个月,她的脚在床上冷得像冰块。可是,现在他将永远拥有这使他热爱的漂亮女人了。对他来说,宇宙就在她的丝衬裙的范围以内。他责备自己没有好好爱她,他真想再看看她。

他赶快回到家里,跑上楼,心怦怦直跳。爱玛在房间里梳妆打扮,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吻她的背,她叫了一声。他忍不住要不停地摸她的梳子,她的戒指,她的方围巾。有的时候,他整个嘴对着她的面颊用力地亲吻,或者顺着她的裸露的胳膊,从手指尖不断地小吻,一直吻到肩膀。她半带微笑,半是厌烦地把他推开,好像对待一个死死缠住她的孩子一样。她在结婚以前,总以为自己满怀爱情。但是应该从这样的爱情中产生的幸福并没有来临。她想,一定是自己弄错了。快乐,迷恋,热狂,这些在书里使她觉得如此美丽的字眼,在生活中确切的意思是什么呢,爱玛渴望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