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包法利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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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她读过《保尔与维吉妮》(《保尔与维吉妮》是法国作家贝那丹·德·圣比埃尔(1737—1814)的代表作,写保尔与维吉妮生活在印度洋的一个小岛上,感情很深,虽远离法国文明社会,但思想纯洁,十分幸福,最后则因发生外来的干扰,以悲剧告终。多曼戈和“忠诚”是他们的好伙伴。),她梦见过那小小的竹屋,黑人多曼戈,小狗“忠诚”,特别是那个好心的小哥哥温柔的友情,他为了你爬上比钟楼还高的大树找红果子,或者赤脚在沙地上跑,给你带来一只鸟窠。她十三岁的时候,她父亲亲自领她进城,送她到修道院。他们在圣—热尔韦区的一家客店投宿。他们吃晚饭用的盘子上画着拉瓦利埃尔小姐(拉瓦利埃尔(1644—1710),曾受路易十四宠爱,后失宠,进了修道院。)的故事,传说的说明文字颂扬了宗教、心灵的高尚和宫廷豪华,可惜一处一处的刀痕把文字切开了。在修道院最初的日子里,她不但不感到烦闷,而且很喜欢和修女们交往。她们为了让她高兴,领她穿过一条长廊,经过食堂,走进小教堂。在休息的时间,她很少玩耍。

她很熟悉《教理问答》(《教理问答》是基督教教会对初信教者传授基本教义的教材,问答体编成。)。每次副本堂神父先生提出最难的问题都是她问答。她终日生活在教堂的温和的气氛里,四周是那些戴着挂有铜十字架念珠、脸色苍白的女人,从来没有离开过。祭台的芳香,圣水缸的清凉,蜡烛的亮光,散发出神秘的麻痹人的力量,使她渐渐地昏昏入睡。她不听弥撒,只看书中有蓝框的关于宗教的插图。她喜欢患病的母羊(代表有罪的人。)、利箭穿过的圣心(被看成崇敬目标的耶稣或圣母马利亚的心。)和在走路的途中倒在十字架上的可怜的耶稣。(《圣经》中《约翰福音》第十九章写耶稣背着十字架到髑髅岗。)她要苦修,就试着整天不吃东西。她还竭力思索,想许下什么愿去完成。她去作忏悔的时候,总给自己编造一些小罪孽,这样便能在阴影里跪着多待一会儿。她在那里把脸贴住栅栏门,双手合十,听教士低声说话。在讲道中经常提到的未婚夫、丈夫、天上的情人和永恒的婚姻的比喻,在她的心灵深处激起了意外的柔情。傍晚,在祷告以前,大家在自修室里读宗教书。

从星期一到星期六,读《圣史》(关于基督教的历史。)概要或者弗雷西努斯神父(弗雷西斯神父(1765—1841),是法国宗教活动家,作家。)的《讲演录》。到星期天,当做消遣,方才读《基督教真谛》(《基督教真谛》是法国作家夏多布里盎(1768—1848)的作品。)的一些章节。浪漫主义的忧郁,对大地和永恒的回音,不断发出响亮的哀叹,她最初几次听得多么入神!如果她的童年是在商业区的一家商店的后间度过的,她也许会敞开心胸接受大自然的充满诗情的侵袭,这种侵袭通常只有通过作家的表达才能到达我们身上。但是她太熟悉乡村了。她知道羊群的叫声是怎样的,知道怎样做乳制品,知道怎样使犁。她习惯了平静的景物,因此反而喜爱有刺激的事物。她爱大海,只是因为大海上有暴风雨;她爱青翠的草木,只是因为它们稀稀疏疏地散布在废墟之间。她能够从任何事物中得到一种个人的利益。凡是无法满足她的心灵立即需要的,她都看成毫无用处。她的气质比艺术家还容易伤感。她寻求的是感情,不是景物。

有一位老姑娘每个月到修道院来一个星期,在存放内衣和被单的房间里做些针线活。她出身于一个古老的贵族世家,这个家族在大革命(指1789年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当中被摧毁了,她受到总主教的保护,在食堂和修女们一同吃饭,饭后和她们闲聊片刻,再开始干活。寄宿的女生们常常溜出自修室来看她。她记得一些上一个世纪的情歌,她一面缝着,一面低声唱起来。她会讲故事,告诉你一些新闻,在城里给你代买一些东西。她的围裙的口袋里总是藏着一本长篇小说,偷偷地借给大女孩看。而这位好心的老姑娘在休息的时候,自己也一大章一大章地贪婪地读着。书里讲的不外乎是爱情,男女恋人,在偏僻的小屋里晕倒的受难贵妇,在每个驿站都被杀害的驿夫,每一页上都有的累垮了的马,阴暗的森林,纷乱的心情,盟誓,哭泣,眼泪和亲吻,月光下的小船,树丛中的夜莺,还有那些高贵的男人,勇猛如狮子,温顺如羔羊,人品举世少见,衣着终年考究,哭起来泪如雨下。有半年时间,十五岁的爱玛一双手沾满了旧书租阅店租来的书上的灰尘。

后来她读沃尔特·司各特(司各特(1771—1832),美国苏格兰小说家。)的小说,迷上了历史上的种种事物,她向往古代的衣柜、警卫室和中世纪的吟游诗人(中世纪时带着乐器弹唱的游荡的诗人)。她真希望能够生活在某一座古老的小城堡里,像那些上身修长的领主夫人一样,整天待在尖形穹窿的三叶饰(三叶饰是三片圆叶连成品字形的装饰。)下面,胳膊肘支着石头,两手托着下巴,遥望一位帽插白翎、骑着黑马的骑士,从田野的远处奔驰过来。那个时候,她崇拜玛丽·斯图亚特(玛丽·斯图亚特(1542—1587),1542至1567为苏格兰女王,后成为法王法兰西斯二世王后,1561年返苏格兰,被迫逊位,因图谋杀害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一世,被斩首。),对著名的或者不幸的女人都怀有热烈的敬意。贞德(贞德(1412—1431),法国民族英雄,百年战争时带领军队解除英军对奥尔良城之围,后被俘,火刑处死。),埃洛伊丝(埃洛伊丝(1101—1164),法国女隐修院院长,早年与其师著名学者阿伯纳尔相恋私婚,生一子,后被迫进隐修院。),阿涅斯·索雷尔(阿涅斯·索雷尔(约1422—1450),是法国国王查理七世的情妇,曾掌握朝政大权。),美人费罗尼埃(美人费罗尼埃,是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的情妇。)和克莱芒丝·伊索尔(克莱芒丝·伊索尔,法国十四世纪图卢兹女诗人。),对她来说,好像一颗颗彗星,在历史的黑暗无边的天空划过去。在这个天空上,圣路易和他的栎树(圣路易即法国国王路易九世(1214—1270),传说他坐在栎树底下审问案情。),垂死的贝亚尔(贝亚尔(1476—1524),法国历史上著名的勇敢的军人,临死时嘱咐手下将他面向敌人,传说从不背向敌人。),路易十一的某些残暴行动(路易十一(1423—1483),法国国王,即位后用种种残暴手段排除异己。),圣巴托罗缪之夜的一些情景(1572年8月24日,即圣巴托罗缪节日凌晨,巴黎的天主教派突然大举屠杀胡格诺派(法国新教徒),历史上又称巴托罗缪惨案。),贝亚恩人的翎饰(贝亚恩人指法国国王亨利四世(1553—1610),翎饰戴在他的帽上,可用来指挥手下。),以及人们难以忘怀的画有吹捧路易十四的彩图的盘子,也会到处出现,但是彼此毫无关联,而且更深地消失在黑暗中。在音乐课上她唱的抒情歌曲里,都是一些金色翅膀的小天使,圣母,环礁湖,威尼斯轻舟的船夫。温和的作品,格调平庸,音调轻浮,但是也能使她隐约看见感情世界诱人的幻想。有些同学把别人当做新年礼物送给她们的纪念册(当时流行的一种纪念品,但内容有文有画,与我们今天的纪念册不同。)带到修道院来。必须把它们藏好,否则查出来可是一件麻烦事。她们在宿舍里翻看。爱玛轻轻地抚摩它们精美的缎子封面,看到每幅画下面那些陌生的作者的签名,常常不是伯爵就是子爵,她的眼睛都看花了。她战战兢兢地吹起遮在画上的纱纸,它卷起了一半,又轻轻落下来。这些画画的是,在阳台的栏杆后面,一个披短斗篷的青年男子,紧搂着一个腰带上系着钱袋、身穿白色裙袍的少女,或者是无名的英国贵妇人的画像,她们都有金黄色的环形鬈发,在圆草帽下面,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望着你。还可以看到有些贵妇人躺在马车里,马车穿过大花园,一只猎兔狗在驾车的马前面跳跃,两个穿白裤的矮小的马车夫副手(骑着马在车前面引导。)骑着马小跑,另外一些贵妇人坐在沙发上沉思,凝视着窗外的月亮,窗半开着,给黑色的窗帘遮住一半,她们身旁有一封拆开的短笺。有些天真的贵妇人,面颊上挂着一滴泪珠,在哥特式(尖拱式。)鸟笼的格子外面,逗弄笼里的斑鸠,或者侧着脑袋,脸带微笑,用尖尖的手指摘雏菊的花瓣,手指翘起,好像十四五世纪流行的尖长的翘头鞋。在那里面还能看到吸长烟杆的苏丹(苏丹是某些伊斯兰国家最高统治者的称号。)在棚架下面昏倒在印度舞女的怀里,还有异教徒(这是指伊斯兰教徒对非伊斯兰教徒特别是基督教徒的称呼。),土耳其刀,希腊帽,特别是赞美酒神的地区(指希腊)苍白的景色,那里经常让我们同时看到棕榈,枞树,右边是几只老虎,左边是一头狮子,在天边是几座鞑靼人的清真寺的尖塔,前面是古罗马的废墟,以及几匹蹲下来的骆驼,一片明净的原始森林环绕着这一切,一大片阳光垂直地照下,在水面上颤动,铁灰色的背景上突出地呈现出几个白色的伤痕,相隔很远,那是几只在游水的天鹅。挂在墙上的坎凯油灯(是一种旁边装有油罐的油灯。坎凯是最早制造这种灯的人。),在爱玛的头上方,灯罩将灯光集中,照亮了这些世俗生活的图画,一幅接着一幅地出现在她眼前。宿舍里寂静无声,远处传来很晚还在大街上行驶的出租马车的车轮声。她母亲去世后的前几天,她哭得非常悲伤。她用死者的头发做成一张哀悼的画,又向贝尔托寄去一封信,信里全是对人生的悲观的想法,她要求以后把她葬在母亲的墓里。老父亲以为她病了,跑来看她。她心里暗暗得意,因为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就达到这种苍白的人生少有的理想境界,而平庸的心灵是永远无法抵达的。她任凭自己沉溺于拉马丁(拉马丁(1790—1869),法国浪漫派诗人,政治活动家,诗作为描写自然,抒发爱情,常带感伤意味。)的缠绵的诗句。她听着湖上的竖琴声,垂死的天鹅的歌声(天鹅临死会唱出动人的歌声。),落叶的沙沙声,升天的贞洁的处女的声音,在山谷中谈话的上帝的声音。以后她对这些感到厌倦了,却不愿意承认,先是由于习惯,接着是由于虚荣心,总算继续下来,最后她对自己的心情居然得到平静也觉得吃惊,她心头不再有忧伤,就像前额上没有皱纹。好心的修女们原来猜想鲁奥小姐肯定会接受神召,现在发觉她好像有意避开她们的关心,都万分惊奇。

她们确实尽心竭力要她参加日课、避静(都是天主教的仪式。)、九日经礼(九日经礼,是天主教的一种仪式,连续九天,用祈祷等求得圣母赐恩。),听讲道,劝诫她应该尊敬圣徒和殉教者,同时反复对她提醒要克制肉体的欲望,拯救自己的灵魂。可是越是如此,结果她却越像被人拉住缰绳的马,突然站住,马衔从嘴里滑了出来。这个少女充满了热情,内心其实讲求实际。她爱教堂是因为教堂里面的花,她爱音乐是因为那些抒情歌曲的歌词,她爱文学是因为文学有带有激情的刺激。她反对宗教信仰的神秘性,正像她对教规万分反感一样,教规是和她的性格完全不能相容的。

她的父亲接她离开寄宿的修道院的时候,大家看着她走,并不难过。院长甚至发觉在最近这段日子里,她变得对修道院不大尊重了。爱玛回到家里以后,一开始对指挥雇工还很喜欢,以后对乡下讨厌起来,又想念起她的修道院。夏尔第一次来贝尔托,当时她正自以为万象幻灭,没有一事可学,也没有什么值得感觉。但是,她焦急地渴望有一个新的环境,或者也许是这个男人的出现产生的刺激,这些都足够使她相信她终于得到了那种奇妙的爱情。以前,爱情好像一只玫瑰红羽毛的大鸟,在充满诗意的天空的光彩里翱翔。现在,她不愿相信,这样平静的生活,就是她过去梦想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