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从利塔河畔摩斯特到索卡尔 (1)
在十一连办公室里，卢卡什上尉焦急地踱来踱去，心情十分烦躁。这间办公室是连队营房里一个光线阴暗的小房间，是用木板从过道里隔成的。办公室里摆设很简单：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罐煤油和一块床垫。
军需上士万尼克站在卢卡什上尉面前。他在这间办公室里编造士兵军饷花名册，结算士兵的伙食帐目，总之他是全连的财政部长，整天都呆在这里，晚上也同样睡在这里。
办公室的门口站着一个大胖子士兵，留着一脸浓密的大胡子，活像克拉科诺什，他就是给卢卡什上尉新调来的勤务兵马伦，入伍前是捷斯基克隆洛夫地方的磨坊主。
“衷心感谢你，我的万能的军需上士，你可真给我找了一个出类拔萃的勤务兵，”卢卡什上尉对军需上士万尼克说，“头一天派他到军官食堂替我领午饭，他在路上就吃去了一半。”
“都怪我不好，洒了一点儿。”那彪形大汉辩解说。
“好，好，就算你洒了一些，也只能把汤或者肉汁洒了，总不能把红烧肉也洒了吧。可你给我带回来的那块肉却只够盖住一块小指甲。还有，你把苹果烤肉卷儿弄到哪里去了?”
“我，我……”巴伦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没话了吧!赖是赖不掉的，是给你吃掉了。”
卢卡什上尉讲最后那两句话时，神色是那么地严厉认真，巴伦不由得倒退了两步。
“我已经问过伙房，知道今天中午的饭菜都是什么。是肝泥丸子汤，你把丸子弄到哪儿去了?一定是在半道上捞出来吃了吧!还有牛肉和酸黄瓜，你把它怎么处理了?还有红烧肉，还有苹果烤肉卷儿，全都哪儿去了?你这头坏透了的脏猪!”
“我，我没有，……”巴伦语气苍白地否认。
“哼，吃了还不认帐，你知道谁瞅见了吗?是军需上士万尼克，他亲自来向我报告：‘上尉先生，你的那头馋猪巴伦在吃你的午饭呢。’我从窗口往外面一望，看见你一个劲儿正往嘴里塞，好像一个礼拜没吃过东西似的。我的军需上士万尼克，你真的不能给我找一头好一点儿的牲口来代替这兔崽子吗?”卢卡什上尉有些失望地这样说道。
“报告，长官，我总认为咱们这个先遣连里有个最老实的家伙，就是巴伦这个木头。我刚在靶场教他打枪，他学得快，忘得也快，一出靶场就不知道哪里是枪尖哪里是枪托了。我敢断言，要是给他一杆枪，他不是打了别人，就是伤了自己。不过，总该会干勤务兵吧。”
卢卡什上尉说：“每天偷吃上司的午饭。”他将脸转到巴伦，轻蔑地说：“饿死鬼，现在该吃饱了吧?”
“报告，我还是饿得慌，我是个天生大饿汉，吃了还想吃。吃饱了，看到别人吃就饿，要是我有条烟，我肯定拿来跟别人换面包，哪怕是吃剩的也可以。现在我再次恳求上级郑重考虑，批给我两份口粮。我饿的时候能够吞下一头牛，要两份并不过分吧!以前那个可恨的军医官不但没给我两份口粮，还让我喝了三天清水汤，上尉先生，你不会这样残忍吧!不管好吃的还是不好吃的，只要能解解馋就行，求求你了，长官，可怜可怜我的口水吧!”
“住嘴，可恶的巴伦，你还有脸皮说下去?”卢卡什上尉简直就要暴跳如雷，“亲爱的军需官，你老实告诉我，你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士兵吗?竟然还要两份口粮。我可不是软豆腐，让你好好饿几天!”他转身对万尼克说：“你把他带到伙食团，快去!他们现在正在煮牛排。你把他绑在灶旁边，让他闻香味，让他看大家排队领牛排。把他那份分给那只同样馋得令人讨厌的恶狗。”
“遵命!巴伦先生，军令难违。”
巴伦吓得浑身颤抖，哆嗦着不敢挪动脚步，上尉得意洋洋：“美死你，巴伦!好好享受吧，要不就到战地军事法庭。”
不一会儿，万尼克回来如实报告完成任务。上尉假惺惺地诉说：“亲爱的军需官，你不会认为我是个残忍的人吧!我是极不愿意这样干的，但为了维护纪律，我只能杀鸡给猴看了。后天就要上战场了，要知道一支纪律松垮的部队只有全军覆没的份儿。”
上尉极不愿意地再提起往事：“昨天搞演习，把我给气扁了。四排士兵全乱了，前锋被后卫超出，左翼在树林里抽烟，谈女人，右翼最不像话，全爬到湖里洗澡去了。真不知道我们这先遣连会有什么灾难降临。”
上尉边说边祈祷，神情苦恼，鼻尖翘得老高老高。
“先生，为这些事难过毫无意义，”万尼克瞅准时机安慰道，“我在三个先遣连里干过，一个比一个不成体统，改组也没用，全都不可救药。最差的九连从连长到士兵全去见阎王爷了。因为阎王不要我，我才得以保全性命。
“您肯定知道，上尉，您讲的那个后卫，最近演习期间因迷路而直接开到了敌方的大本营，全部被假设的敌人活捉。要不是扎格纳大尉率部赶到，这次演习全都会失败的!”军需上士津津乐道于他的所见所闻。
“告诉您一个不幸的消息，据说扎格纳大尉就要升任营长了。他们本来想让您这位资格最老的军官来补这个职，可就是因为那次扎格纳救后卫队有功，这本来是很平常的事，可旅部认准这是大功，就擢升了大尉扎格纳。
上尉忿忿地咬了一下嘴唇，点燃一支烟。虽然这件事他略有所知，但是部下的提起还是使他伤感万分，感到太不公道了。但是他还得装作若无其事：“不关扎格纳的事……”
“我很为您鸣不平，”军需上士亲昵地说，“参谋部的人说，‘战争爆发前期，扎格纳大尉想当英雄，竟不顾弟兄们的死活，把整连整连的士兵往塞尔维亚人的机枪阵地拉。因为没有炮兵的支援，结果500多号人最后剩下八十多伤员和一个伤营长。后来，可恶的扎格纳调到我们团。他居然大言不惭，说要是有机会，他就率先遣营大显身手，哪怕牺牲掉整个先遣营也在所不惜。亲爱的上尉先生，你好好想想，这个冲动的大尉真这么干，咱们连的弟兄就得会成为肉酱，因为咱们十一连向来跟扎格纳大尉水火不容。”
上士越说越有劲：“我认为，战场那么宽，军队如此长，机动战术比毫无希望的肉搏战要好百倍。我参加过十连的一个战斗。开始一切顺利，后来上级要我们停火上刺刀，我们全部冲上去了。可左翼的那些杂牌军吓得屁滚尿流，左翼阵地一下子就丢了，我们只好退下来去救援旅部，一百二十多号人连续赶到旅部，我们真害怕大队俄军的赶到，要知道他们可都有炮啊!后来，扎格纳大尉……”
“够了，扎格纳大尉的事我没有兴趣!”上尉打断道，“你别以为战争一开始你就能到仓库拿酒，看看你的红鼻子，老是偷酒。”
“这是迫不得已的，冰天雪地里弟兄们要不喝点儿酒，就得全冻死，要不和敌人拼的时候也会没劲而死。”
“你要明白，冬天已经过去了。”上尉诡秘地一笑。
“可是，长官，罗姆酒总是必不可少的。要知道，一个男人只有在喝醉的时候，胆子才更大，他敢于和任何凶恶的敌人交战……哪个混蛋又在敲门?”
“请进!”
上尉俨然地整了整军容，他什么时候都不会忘记自己高贵的身份。好兵帅克轻轻地走进来了，在门口立正，“啪”地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活像一个刚刚学会行礼的木偶。虽然他也看到了门牌上部令人讨厌的字，但是他自信是上尉的最喜欢的士兵。
看到笑容可掬、毕恭毕敬的好兵帅克，心情一直糟糕的上尉舒服多了，脸上露出了阳光般的微笑，就差像久不见的情人一样热情的笑容，但这个长官还得维护自己的身份。
“亲爱的上尉先生，第十一连最忠诚的士兵帅克向最受尊敬的长官报到。”帅克露出一脸的诚恳，其实卢什卡早就知道他最喜爱的部下就要回来了，这几天他也在焦躁地等待，因为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这样善解人意又讨人喜欢的好兵实在很难寻找。
到这时，帅克才注意到军需官万尼克的存在，他不由自主地收敛起笑容，掏出证件递给他，半分讽刺半分认真地说：“以后你多关照。”
万尼克对帅克的如此随便和无礼感到十分的不满，其实却是嫉妒，因为他知道帅克是上尉惟一的红人。于是淡淡地说：“放着吧!”
果然上尉就开口支开万尼克了。万尼克一脸沮丧地退出了办公室，但他似乎并不甘心，留在办公室门外偷听。
房间里传来了久久的沉默，这种沉默足以让任何人糊涂：里面究竟在干什么?其实好兵帅克和上尉正在玩对眼游戏，他们谁也不愿意开口说话，就这样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像情人一样含情脉脉，但他们都是男人。
欢迎光临，好兵同志!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刮来的，真要谢谢你特意来看我。
可是他控制不住，把所有的气愤倾注在了重重一拳。墨水将《军饷花名册》洒得面目全非。这种愤怒让帅克感到害怕和委屈，他怯怯地说：“我完全按您的吩咐去做了，找到了那个漂亮的女人……”
卢什卡上尉用嘶哑的嗓子高吼：“傻兵一个，不是吗?”
帅克没明白上尉那一拳的真正意思，继续唠叨个不停：“可是后来发生了误会。他们不相信是我给那个老女人写的信。为了保全您的安全，在他们审问我的时候，我一下子就将信吞下去。后来，糊里糊涂地摆脱了那可恶的法官。我被发配到团部，在那里得知您的消息，向上级强烈要求，终于回到你的身边了，现在我的职务是十一连传令兵，以后又可以为您鞍前马后了。不过，因为发生了很多事情，我的转接关系需要好久才弄清，所以来晚了……”
卢什卡上尉在帅克的话中听到了一些有价值的信息，特别是上校的事使他十分高兴，连忙整好怒容，说：“好样的，帅克，你帮了我大忙了!”不过，他知道已经错过了见上校的机会，因为团部已经迁走，不免有些黯然神伤。帅克也知道最近卢卡什和扎格纳为营长职务正在闹别扭，他总想说些安慰的话，可不知该说什么。他善意地撒了个谎：“也许上校先生正等着你呢。”
这句话倒让卢卡什深信不疑，他真的去找上校了。
上尉刚走，好事的万尼克又进来了。